宋二打斷我:「季兄,大家自己人一樣、何必再見外客套?」
宋二笑,「馬可在這裡,我非盯他不可。順帶也休息幾日。」
瑞芳說:「我看到窗口上種的風信子花很好看。」
宋二說:「我帶你出去看,嫂子有興趣?」
瑞芳笑,「我閒時種蘭花。」
宋二說:「蘭花是更難了,簡直是藝術呢。」
「風信子花照例沒有香味,」瑞芳說,「可是我卻聞到清香。」
宋二有點高興:「我略略改良了品種。」
瑞芳詫異,「這實在太難得了,倘若蘭花也能夠——。
盼妮上樓去看妹妹,我則跟他們走到園子。
花園草地上停著一輛跑車,我一見便心跳,不禁失聲:「它在這裡!」
宋二轉過頭來歎氣說:「不錯,是馬可的傑作。」
我忍不住走到那部車子面前去,嘴裡猶自喃喃說:「它在這裡!這一部一九三九年的平治五00K,是全世界出售價格最高的車子,姬斯蒂拍賣行在去年以四十萬美金成交。」
宋二說:「馬可弄到這部車子時給老大狠狠的責罵過,家父早已把他縱壞,這人現在完全不受控制。」
我說:「這部車子多少人夢寐以求。」
宋二說:「馬可所有的車子都是vintagecars,家裡就數他最會享受。」
我默默看著心目中理想的車子:八氣缸,一百六十匹馬力,重兩噸,時速可達一百七十六公里。去年拍賣時由蒙納哥一位無名氏以長途電話投得,我做夢也沒想到得主是中國人宋馬可。
真是的,人家是中國人,我也是中國人,我還老以為我在光宗耀祖呢,誰知與人相比,不過是個江湖賣假藥的郎中,真是羞愧。
那邊瑞芳正與宋二在研究花卉。
我聽得瑞芳說:「……香石豆蘭有磨碎杏仁的香味,萼片近透明白色或淡綠色,但這風信子也具杏仁香……」
我吸進一口新鮮空氣,疊著手仰看天空,始終弄不清楚宋家的來龍去脈。不過做朋友何必查根問底,人家這樣厚待我們,難道還不夠交情?
我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
那夜我們一起晚餐,吃的是標準美國食物,猶如置身十九世紀的美利堅合眾國。
馬可說:「季兄,R看過《長江與我》,認為可以改編成電影。」
我拱拱手:「別取笑我了,怎麼能夠!」
馬可說:「為什麼不呢?既然R有這個意思,你們不妨談談。」
我笑,「我這本書你道是怎麼寫成的?實不相瞞,靠林語堂的《漢語詞典》。」
馬可笑,「我不相信。」
宋二也笑,「季兄最會說笑。」
我說:「怎麼不是,那本詞典包羅萬象,像『撮鳥』一詞都被譯為『在性事上無能之男人』……什麼都找得到。」
R也笑,「季先生的小說,我倒是讀得津津有味,不過拍起電影來,出外景是困難一點。」
我不服氣,為自己的小說辯護起來,「除外景不算,男主角也難找。」
R說:「有我,」指指胸口,「有他。」指指馬可。
馬可說:「我對演戲沒興趣。」
「中國人瞧不起戲子。」R微笑看著我,「是不是。季先生?」
我只好點頭,「是有這個說法。」
R說:「中國人想法最奇怪。
我又問:「即使男主角有了,女主角呢?」
R非常詫異,「女主角?季先生你沒見過宋榭珊?」
「宋榭珊?」我愕然。
瑞芳提醒我,「宋太太。」
「哦。」
宋二與馬可兩兄弟都不出聲,我很機警,連忙轉變話題。
我說:「賺有足夠的生活費之後,我也會很樂意到『冰火島』去住上一年半載。」
盼妮問馬可:「你不覺得寂寞?那裡除了實驗室又沒有人煙。」
「寂寞?」馬可微笑,「在人群中才往往最寂寞。」
聽了這樣的話,也不能說他只是個被寵壞的大孩子。
宋二卻說:「為賦新詞強說愁。」
馬可說:「不,在冰火島我不寂寞。九月份開始下雪,天空時時刻刻都那麼瑰麗,大地是那麼神秘,想一想,這塊新土地在一九六七年六月才長出第一株植物,原始的荒原……」
盼妮聽得沉醉。
「金錢倒不是主要因素,」馬可說,「我們團員中不少是受薪階級,他們賺夠一年的費用,便自由快樂一年。最主要是興趣,很多富家子弟開部勞斯萊斯已是終身目的……」
宋二說:「馬可,話別那麼多。」
馬可問:「不是嗎?事實不是如此嗎?」
這頓飯吃得極之和睦開心。
第二天,我們就帶著兩個女兒回紐約。宋二沒有陪我們,但是我們乘的是宋家那架噴射機。
一路上盼妮念念不忘的便是宋馬可。
瑞芳向我丟一個眼色。
我只好說:「盼妮,馬可是你爸爸的朋友,是你的長輩,你別想到別處去了。」
盼妮說:「現在這年頭的男孩子!在美國英國住的都是黃皮白心,直以為姓宋的就跟宋太祖是同宗;香港那一群只曉得在錢眼裡鑽來鑽去;八百年也碰不上一個宋馬可。」
瑞芳說:「怎麼,才認識人家三天,就看上人家了?」
盼妮不出聲,兩頰紅粉粉,一副興奮的樣子,情竇初開,少女情懷畢露。
我歎口氣,「你看中人家,人家未必看得中你。」
瑞芳說:「不是我爭著自家女兒,我看宋馬可也是個大孩子罷了,還看武俠小說。」
我們回到紐約的家,才發覺這次大觀園之遊足可令我們談論三日三夜。
盼妮愛上了馬可,像少女們愛上流行歌星,日日夜夜,睡裡夢裡都念著馬可。
當然,我承認,馬可是個最最吸引少女的年輕人,他富有,漂亮,見識豐富,又有麻省理工物理科博士銜,哪個少女不願意跟他到「冰火島」去觀賞極光?比起他那種玩意兒,上歐洲到巴黎簡直幼稚無聊可笑。
盼妮說:「馬可是探險家。去年他爬法屬亞爾卑斯『吐朗』峰,差點沒摔死。當時七人喪生,一人失蹤,那人就是他,救援人員要鑿穿一堵冰牆才能抵達他墜下的地方,那時候坡上的人先跌下來,與較低的爬山者相撞,一夥兒摔下。」
我說:「敢情好,事後他有沒有寫一篇稿子,投到《讀者文摘》去?《讀者文摘》最喜歡刊登這種多災多難的題材!」
「爸爸!」
我妒忌。以往我女兒最崇拜的人是我,現在我一點地位也沒有了。
盼妮不滿:「媽你看爸爸這樣子,太不合作了!」
瑞芳歎口氣,「我只希望宋醫生能把盼瞇醫好。」
「宋醫生也是一個英俊的男人。」我提醒她們母女倆,「你們怎樣偏心,不提起宋醫生?」
盼妮說:「宋醫生像一尊大理石像,你們覺得沒有?好像沒有什麼生氣。」
我不做聲。盼妮的直覺是正確的。
她說:「宋醫生說話像放錄音帶,而且聲線降得太低,叫人聽得好不吃力,我覺得他呼出來的空氣都是冰冷的,媽,是不是?」
「人家熱心幫助我們。」瑞芳說,「盼妮,你別亂講。」
「我對宋醫生沒有反感,但是我喜歡馬可。」盼妮說。
她母親取笑她,「你只是喜歡馬可嗎?你難道沒有愛上他?」
盼妮說:「我也不知道,我好想再見他。」
瑞芳看我一眼,「做爸爸的想法子拉攏吧。」
我說:「很難。」
瑞芳笑,「咫尺天涯,人家就住樓上。」
「樓上?」我說,「這個人不知道在什麼地方,許在亞留申群島,要不就在愛娜火山口。」
「爸爸,你怎麼老在公寓中寫稿子?」盼妮問我,語氣中略帶責怪之意,「哪裡都不去。」
我說:「因為你爸爸姓蠢,蠢材的蠢。」
盼妮知我不悅,所以走開了。
我說:「來,老婆,陪我下一盆圍棋。」
瑞芳懶洋洋的說:「你那手屎棋,算了吧。」
她還是搬出了棋子。
我說:「一下棋我就想起台北故宮博物館的那套碧茜墨晶棋子,真是一流。」
瑞芳抿著嘴笑,「再寫一套《黃河與我》吧,說不定可以買得起。」
我說:「豈敢,寫罷黃河,再寫《珠江與我》,怎麼樣,這根本是個混的世界,人人各施其法,你吃醋呀?」
瑞芳做掩嘴葫蘆。
聖誕時,我們接到宋家的帖子,閡府統請,叫我們到瑞士去住一陣子。
盼妮說:「現在有錢人都不住紐約,公公也不住紐約,有錢人都住瑞士。」她歎口氣,「我討厭公公—天到晚在錢眼裡鑽,可是沒錢又沒有真諦。」
瑞芳笑問我:「你女兒在說什麼呀?」
「她?她感情無法發洩。」我說,「嚼蛆。」
「我們去不去?」瑞芳問。
我說:「我也不知道。」
瑞芳說:「也許宋醫生想瞧瞧盼瞇。」
「盼瞇很好,她不是已能夠用筷子吃飯了?」我很反感,「你非要把她變成為一個天才不可。」
瑞芳不響。
但是宋家的人實在太周到,我們正在猶疑問,宋老三已經特地登門來看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