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說,我們難道不是正當人家。"
"對對對,我們家是名門。"
"你父親創業不容易啊。"
那是一定的,宦楣點點頭。
"說,你想嫁給誰,是送花來這個人嗎,他長得多高多大,在什麼地方做事,家裡有些什麼人?"
宦楣連忙安慰她:"我不過說說而已。"
"不是小鄧吧?"宦太太語氣充滿盼望。
"他!"宦楣笑出來,"他在競選第一屆華人總督之前怎麼可能考慮成家立室。"
"你說的那個人,我見過沒有呢?"
"母親,我若結婚,一定堂堂正正,把人帶到你眼前來,你這可放心了吧。"
"眉豆,這是我惟一的心願。"
宦楣鄭重地應允了母親。
再同聶君的會的時候,她與他已經有了默契。
他問她:"明天有沒有空?"
她想都沒想:"有。"
有沒有空百分百是人為的,天下沒有勻不出的時間,只有不想出席的約會。
聶上游即刻想,這樣磊落聰明的一個女孩子,可惜生在這樣的家庭,環境若是困苦一點,必定逼她發奮圖強,肯定會得出人頭地,揚名立萬。
聶上游再問:"我不用同別人競爭?"
宦楣只是笑,"我的朋友很少。"
聶君的心軟下來,傳說中宦家二小姐是一個最容易交的女孩子,流通社交界的故事實在不少,但是他一見她就知道,她心中另外有一個世界。
她原本可以答:"我怕你不是對手,所以給你機會,自動淘汰了你的對手",或是"我不知道你打算決一死戰",甚至輕佻調皮如"我乾脆把另外一位先生也帶來介紹給你如何"。
但是她沒有。
她選了一個最樸素的答案,這樣的智慧,不知是否來自一顆星。
他請她到一間私人會所。
一進門,宦楣就看見葉凱蒂。
凱蒂穿著件極低胸的裙子,同一位白髮男士坐在一起,她對著門口,他背著人,所以宦楣看不到凱蒂男伴的面孔,只從他們親暱的神情中知道她又找到了人。
真快。
宦楣別過頭去。
聶上游立即笑問:"要不要換個地方?"
宦楣想一想:"也好。"
但是葉凱蒂也看到了她,已經揚起手來,笑吟吟向她招呼,並叫男伴看他們。
那位男士轉過頭來,宦楣不得不頷首。同時心中打個突,那是她父親好友之一冉鎮賓,冉太太最近剛過身。
宦楣低聲說:"我們走吧。"
聶上游陪她離去。
在車上他問:"那位小姐,是你男友的女友?"
宦楣自沉思中走出來微笑,"是嗎,那是你的女友?"
這等於承認他是男朋友了,他心頭一熱,但是不露聲色,"那麼,"他又說,"是令尊大人的女友?"
"家父的女友們從不在本市亮相,況且,也不會是那樣格調的人。"
"奇怪,那會是誰呢?"
"假如你留意影劇版的話,你不難知道,那是我兄弟的前任女友。"
聶上游仍然微笑,"我很少留意那一版。"
宦楣喃喃的說:"每次見她,她都有一副不同的面孔。"
聶上游看著宦楣,"你呢?"
宦楣悲哀的摸摸臉頰,"我學藝不精,只得一臉二用。"
聶君聽了大奇,"怎麼個用法?"
宦楣說:"在家在外,略作變化。"
聶上游只會笑。
宦楣問:"你呢,你此刻是否戴著面具?"
他溫柔的反問:"你說呢?"
宦楣伸出手,輕輕撫摸他的五官,"好像是真面孔。"
他握住她的手,"才不是,我是仙女座來的客人,暫時不適宜暴露真面目。"
宦楣輕輕的問:"你們的世界,是否又新又美好?"
"不見得,各有各的難處。"
稍後,他們到海灘邊的小館子去吃飯。
聶君可以感覺得到,某一個人在宦楣的心裡仍然佔一個位置,他很想知道這個人是誰。
他也知道他倆已經不來往很長的一段日子。
奇是奇在她並沒有完全淡忘那個人。
沒想到她如此長情,這正是她另一副面孔。
聶上游本來最怕宦楣會挑這樣的良辰美景來問一個最煞風景的問題:"請把你的生平告訴我。"
現在他放心了,人們高估了宦楣的身份地位,低估了她的智慧。
宦楣問的是:"把那塊隕石的故事告訴我。"
聶君說:"七六年三月八日,吉林省吉林地區降落一場大規模的隕石雨,搜集到的隕石有一百多塊,總重量在二千六百公斤以上,這是其中一塊。"
宦楣沉吟地算一算,那時,他應該還沒有進大學。
他要從頭說起的話,他自會滔滔不絕把平生得意失意事全盤托上,他既不說,她就能不問。
宦楣這一點得到她母親的遺傳。
"那你帶著它已經很久了?"
"是的,走遍大江南北,東征西討,都沒有失去。"
現在他把它送給她。
聶君仍然在十二點鐘之前把她送回去。
在門口他想起來問:"梁國新判兩年零九個月的事,你已知道?"
"我讀了報紙,一直非常難過,像梁伯伯那樣的人,怎麼能到那種地方去過活,他家裡連浴室的地板都是通電保暖的,洗完澡踏上去不會著涼,毛巾架子也會發熱,他最討厭用冷毛巾,細節尚且這樣,更勿論生活上其它的享受了,這下子真是不堪設想。"
聶上游不予置評,過一會兒他說:"聽講以前他同令尊大人十分親厚。"
"是,他,還有冉鎮賓,三人隨長輩自上海南下學做生意,過關斬將,一帆風順,還真的沒有遭遇過什麼挫折。"
"冉鎮賓就是剛才我們碰見的那位白髮瀟灑中年人吧?"
"家父生辰請客夜你肯定見過他。"
聶君點點頭。
宦楣笑:"坐在汽車沙發上也能聊個把鐘頭,我也實在太愛說話了。"
聶君說:"或者,你只是喜歡與我聊天。"
宦楣點頭:"是的。"
聶君忽然問:"談得來是不是結婚的理由之一?"
"像你這樣四海為家的人,會考慮到結婚嗎?"
聶君也問:"你呢?"
"我不能振翅高飛,"宦楣酸澀的說,"失去家人的支持,就沒有我這個人。"
"這是什麼話。"
"沒想到我也有我的苦處吧,以你憂患的經歷,看我們的煩惱,真不知道是好氣還是好笑。"
宦楣忽然握住聶君大而溫暖的手,把臉埋在他的手心中。
極年幼的時候,遇到不愉快的事,她時常排開父親的手,把面孔放進去,那時,父親的手比她的小面孔大得多,給她許多安全感,真是個避難的好地方,後來,父親越來越忙,很少在家,她又在大哥的手心中找到安慰。
再接著是鄧宗平。
離開小鄧之後,多年,她沒有重複同一動作,滿以為自己已經長大,永遠不再會這麼做,誰知,當中隔了一段日子,遇見聶君,她又忍不住,暴露了弱點。
她推開車門,奔進屋內。
不過第二天,她又精神奕奕的穿戴整齊了跟母親出去應酬。
宦楣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日子。
那是十月十九日星期一。
她們約了幾位社交名媛午膳,十二點過十分抵達茶座,不見熟人,滿以為小姐太太們習慣遲到,母女倆於是叫了飲品先喝起來。
到十二點半還沒有人來,宦楣開始納罕,莫非記錯地點,抑或是搞錯時間。
剛在猶疑,只見老司機匆匆進來找人。
宦楣招他過來。
"小姐,周太太說有事,約會改期,她們不來了。"
宦楣揚起一條眉毛,什麼大事,喫茶逛街也就是她們的大事了,"統統不來!"
老司機壓低聲音,"小姐,股票跌停板了。"
宦楣可是一怔,"關你什麼事?"
老司機哭喪著臉,"少爺給的內幕消息,我全副身家都押上去了。"
宦楣臉上變色,"快別說了,把車子開過來,我們回家。"
宦太太慌張的問:"跌了多少,到底跌了多少?"
宦楣一手按在母親手上,"我們上車子去聽無線電。"
"可是你爹跟毛豆在紐約哪。"
"他們一定聽到消息了。"
宦楣緊緊握著母親的手,鎮靜地付了帳,登上車子。
她即刻扭開了無線電。
心不在焉地聽了兩支流行曲之後,新聞報告員清晰的聲音傳出來:"美股上週五大跌引發全球股市下瀉,本市股市出現自七三年來最大一次跌幅,指數迄今已跌掉四百二十七點,總幣值消蝕八百二十億港元。"
宦楣關掉收音機。
宦暉這次肯定燒了手指。
不過不怕,像往日一樣,父親會得拿著熨傷藥去醫他,每次受傷,總能使他乖一陣子。
宦太太不停問女兒:"影響大不大?"
宦楣故作輕鬆,"爸爸回來,看他的臉色,便知道嚴不嚴重。"
宦太太想一想,"他一向控制得住場面。"
可不是。
車內的電話響了,是鄧宗平。
他一開口便問:"聽說宦先生不在本市?"很明顯仍然關懷。
"別急,如果需要趕回來,他已在飛機上。"宦楣停一停,然後輕鬆說,"多謝你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