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宗平欲言還休。
宦太太在一旁說:"叫宗平來吃飯。"
小鄧聽見了,對宦楣說:"今晚我有約。"
宦楣問:"你自己沒有損失吧?"
"我從來不碰這些。"
他的確是那樣的一個人。
"我們再見。"
車子到家之前,宦楣又找過許綺年,她正在開會,宦楣留言有急事請她即時回話。
能夠做的,不過只有這麼多。
宦太太一進屋子便說:"眉豆,我累極了,要去躺一會兒。"
宦楣覺得母親腳步忽然有點蹣跚,連忙過去扶著她。
屋子靜得出奇,電話鈴響起來,嚇得宦楣一跳。
許綺年回話:"宦先生同宦暉今晚十二點鐘飛機回來。"
宦楣鬆一口氣,"這件事對鈞隆的影響不大吧?"
"據基金經理說,並不至於動搖大局。"
宦娟說:"家母緊張得不得了。"
許小姐在那邊訴苦,"我就慘了,三年內不用想周遊列國或是買時裝換季。"
"算了吧你,誰問你借或賒呢,來不及的報窮。"
許小姐沒有回答,宦楣只聽見她對身邊一個人說:"拋、拋,即時替我出貨,不問價一定要沽出!"聲音不復冷靜。
宦楣呆在那裡,許綺年從未試過在她面前如此失態。
"喂喂,對不起,"她又回來了,"你剛才說什麼?"
宦楣覺得不適宜同她再說下去,"許小姐,你去忙吧,我這邊沒有事了。"
她也不再客氣,啪一聲掛斷電話。
宦楣發呆,這麼些年來,許綺年從來未試過驚惶失措,她永遠氣定神閒,站在宦興波左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什麼樣的陣仗沒有見過,今天心不在焉,話不對題,可見實在非同小可。
宦楣剛在躊躇,女傭進來通報:"小姐,門外一位聶先生求見。"
宦楣也顧不得什麼儀態姿勢,立即走出去迎客。
一見聶上游,她便問:"你可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聶君點點頭,"令尊同令兄幾時回來?"
宦楣急問:"為何每個人都想知道這個問題?"
聶上游不置信的看著她,至今他才真正相信一個如此時髦的女性可以對財經無知到這種地步。
既然如此,聶上游索性安慰她:"由老闆親自監察業務,事半功倍。"
宦楣困惑的說:"或者我花太多的時間在木星的衛星系統上了。"
"我陪你散散步。"
宦楣微笑,"謝謝你關心我。"
"我們是朋友。"
"這次宦暉恐怕要聽教訓了,"宦楣告訴他,"有不少人告訴我他玩得頗大。"
"他買的是哪幾種?"聶君好似頗有興趣。
宦楣想了一想,"我並不記得清楚,他買一種指數,是叫期貨指數吧。"
聶上游一聽,臉上不由自主的變色,連忙轉過身子去,不讓宦楣看到。
"你能為我補習一下那是什麼嗎?"
聶上游盡量以很平靜的聲線說:"那是一種充滿賭博性的買賣。"
"父親也不只一次替他結帳了,"宦楣苦笑,"男人都喜歡賭博,你呢?"
聶上游把手插在褲袋裡,走到草地上去,風吹進他的西裝外套,鼓蓬蓬更顯得他無比灑脫。
"我?"他過一會兒才答,"我賭的是另外一些。"
"有沒有贏?"
"贏過數局,也輸過數局。"
"為什麼不收手?"
他轉過頭來笑了,"要生活,怎麼收手?"
宦楣坐在石凳上,向遠處眺望,這點她明白,把生活降級,實是最難辦到的事,她為此失去了鄧宗平。
他坐到她身邊,"我們說不定在紐約見過面,我曾為一間叫布明黛的百貨公司送過一年的貨,雖然只准在後門出入,也見過許多漂亮的黃皮膚女孩子在該店購物。"
"你把我想得太奢華了。"
"兩年後我的英語會話才比較流利。"
宦楣笑,"找個金髮女郎練習一下保證進步迅速,你聽宦暉那口英語,怎麼樣挑剔都沒有唐人口音。
"我轉過多份工作,包括地下賭館的打手以及清潔工人,最後因機緣巧合,碰到了欣賞我的老闆,派我到本市來做翼軫的主持人。"
"你所說的老闆,家父也認識吧?"
"他們一直有來往,相信這次在紐約也有見面。"
"他給你權柄很大呀。"
"你怎麼知道?"聶君訝異。
"分公司分明由你命名。"
聶君笑,"瞞不過你。"
"你的生活堪稱多采多姿。"
宦楣本來想加一句英雄莫論出身,後來實在覺得有點庸俗,省下了。
"的確看到許多光怪陸離的現象。"
宦楣忽而有一絲感觸,覺得她四周圍的人與事,也開始有點奇怪。
她說:"你比我們幸運,你身上集中三種文化,難怪這麼聰明。"
聶君一生何曾聽過什麼讚美,耳朵發起燒來,一時不知應對。
過一會兒,他見風大,脫下外套,罩在宦楣肩上。
女傭過來說:"小姐,太太說,怎麼叫客人坐在園子裡吹風,還不快進去喝一杯茶。"
宦楣有一絲意外之喜。
聶上游笑說:"有點心充飢的話更好。"
宦楣也笑,"一會兒家母瞪著你看,可別見怪。"
但是宦太太並沒有下來招呼客人。
聶君走了以後,宦楣上去看母親。
她母親同:"是那個人嗎?"
"不過是略談得來的朋友。"
宦太太點點頭,"你自己要拿捏得準。"
"你呢,"宦楣笑問,"你不管我了嗎?"
宦太太似有感觸,緊握著女兒雙手。
宦氏父子半夜回來的時候,宦楣正在天台觀看升至正南方的天蠍座。
她聽見數下開門閉門聲,汽車門開了又關,接著是大門打開關攏,她趕下樓去,只看見父兄已經走進書房,接著房門重重合上。
迎面下來的是她母親。
"怎麼一回事?"
"他們大概有要緊的事商量,媽媽,你去休息吧。"
宦太太躊躇一會兒,終於上樓去。
宦楣卻去找老司機。
老司機哭喪著臉說:"老爺從來沒有罵過我,這還是頭一遭。"
"他臉色如何?"
"鐵青面孔,沒有出聲。"
宦楣發呆,這麼嚴重。
"他為何罵你?"
"我只不過提到股票兩字。"
宦楣叮囑:"太太若問你,你一概說不知道。"
宦氏父子一直關在書房裡沒出來過。
宦楣守住門口,開頭只聽到父親低聲責備,句語卻不甚清楚,宦暉一直沒有答辯,近天亮時分,書房靜寂下來。
只有宦楣一個人敢敲門。
"爸爸,爸爸,要不要吃點東西?"
沒有人應她。
"毛豆,毛豆。"她不放棄,越來越用力敲。
門終於打開了。
宦暉探頭出來,嚇得宦楣往後退一步。
宦暉滿臉是油,秋涼時分,卻汗流浹背,濕透襯衫。
宦楣輕輕問:"這麼壞噯!"
"眉豆,替我們準備車子,爸同我要立刻回公司。"
"才五點半。"
"去,別問。"
"爸爸,"宦楣喚,"爸爸?"
她聽見宦興波極之疲倦的聲音,"是眉豆?"
她走進書房,聞到一陣煙酒氣,燈已熄,但窗簾還厚沉沉垂著,房內光線幽暗。
"過來這邊,眉豆。"
"爸爸。"
宦楣擠到父親身邊,與他共坐一張安樂椅。
父親雖然十分疲倦,卻無異樣,宦楣放下心來。
誰知宦暉此時跌撞著進來,"父親,冉伯伯得到消息,停市三天!"他臉如死灰。
宦楣先站起來。
她聽見父親問:"車子呢?"
衣服也來不及換,便偕宦暉衝出門去。
宦楣一直追到門外看他們上車。
從上飛機到現在,父子兩人恐怕已有兩日兩夜未曾休息過。
宦太太出來拉住女兒問:"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知道,他們沒有說。"
"眉豆,去問問許小姐。"
"媽媽,許綺年所知道的,也不過是父親告訴她的。"她停一停,"媽,這話不是你說的嗎:男人的事,不要去理他們。"
這句話是宦太太唐品芳的殺手鑭,不知幫她下了多少次台,有親友來說是非的時候,她輕描淡寫的一句"男人的事,不要去理他們",就把來人吃癟,杜絕流言。
就算前兩天在牌桌上,她也剛用過這句話,有人艷羨的猜測:"品芳,興波的財產早已上億了吧。"她也推說:"男人的事,才不要去理他們。"
她並不是說著敷衍人的,宦興波不叫她理,她也根本沒興趣理。
這一次她放心不下,叫許綺年的手下每隔一小時撥電話過來匯報。那女孩子從上午八時到下午七時的答案是一樣的:"兩位宦先生都在開會。"
她們母女面面相覷。
宦楣強笑道:"他們總得睡與吃。"
九點鐘,女孩子說:"宦小姐,我要下班了。"
宦楣忽然羨慕她,心不由主,竟然脫口問:"約朋友?"
她甜甜的笑:"是的,說好去看場電影。宦小姐再見。"
宦楣感喟,他們才是最最快樂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名、利、權、勢,一點起不了作用,對他們沒有影響,因為他們知足。
宦楣輕輕放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