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兄仍然沒有音訊,宦楣不管了,她躲到避難所看星,十多分鐘後,已經心平氣和。
"沒有新發現?"身後有人問。
她轉過頭來,看見鄧宗平上來了。
"我想,只有我一個人有資格上天台。"
宦楣微笑:"未必。"
鄧宗平知道她脾氣,不去挑戰她這個答覆。
宦楣見他雙手抱在胸前,似有心事。
"你找我有什麼事?"她詫異的問。
"來聊幾句。"
"是宗棘手的案子?"
"你對剛公佈的民意彙集處報告有什麼意見?"
宦楣愕然,過了一刻,她啞然失笑,原來小鄧心中煩的是這個,呵他們倆的路越走越遠,遲早如參商永不碰頭,不不不,她才不關心這些。
"試想想,二十三萬個附著身份證號碼的簽名,只算是個人意見,我對報告書投不信任票,我們有權要求一個合理的解釋。"
宦楣看著他,"宗平,你真的為這件事入了魔。"
"不管如何,民主派還是打了一場漂亮的仗。"
宦楣歎口氣,不出聲。
他聽見了,"對不起,我知道你不管這些。"
"沒問題,你需要一雙耳朵的話,我這一對隨時奉陪。"
鄧宗平笑。
各人有各人失眠的因由,有些為政治,有些為期貨指數,而女人,為他們的失眠而失眠。
"宦先生已經回來了?"
剛在這個時候,宦楣聽見車子駛上來的聲音。
"這是他們了。"
鄧宗平說:"我也該走了。"
"宗平,"宦楣忍不住問,"你為何來得這麼勤?"
鄧宗平看著她良久,怔怔的答:"我不知道。"
又過一會兒,他又說:"我們畢竟還是朋友。"
最後他終於承認,"我身不由己的就來了。"
第一次,宦楣第一次發覺他的語氣不像個小老師。
她說:"但是宗平你知道我永遠做不到你要求的水準。"
他沒有再說什麼。
宦楣送他下樓。
他問她:"你愛上了別人?"
聲音低得不得了,蚊子聲一般的鑽進宦楣的耳朵,她像是聽見,又像是沒聽見,但隔了一會兒,她還是回答:"還沒有。"
回到屋中,第一件事就去敲宦暉的房門。
他沒有鎖門,亦沒有應門。
宦楣進房去,發覺他臉朝下伏在床上,身上沒有衣服,正在沉睡。
她伸手去推他,"毛豆,毛豆。"
宦暉怎麼醒得過來。
宦楣急了,在他身邊喊,"醒醒,醒醒。"
他根本已經陷入昏睡,天掉下來都不管了。
"眉豆,別吵他。"
"媽媽。"
"讓他睡。"
"我非要問個究竟出來不可。"
"你爹都告訴我了。"
"爹怎麼說?"
"他說他會擺平。"
"這當然,可是——"
"能叫毛豆修身養性,花些代價也是值得的。"
宦楣啼笑皆非,"趕明兒我也做浪子去,叫你拿金來換。"
宦太太看女兒一眼,頗含深意,只是不出聲。
宦楣這才自嘲的說:"早知不該自動回頭。"
"去睡吧。"
宦楣還是不放鬆,趁母親走開,拍打宦暉的裸背,他一點動靜都沒有。
第五章
待宦暉能清醒地坐在早餐桌子前的時候,股市已經下跌一千一百點。
他母親猜得不錯,這次教訓叫他沉默下來,但是他妹子看出他眼神渙散,精神不振。
宦楣趁空檔問他:"你到底買了多少,賠了多少?"
他只是答:"別問。"
"你可以告訴我,我不會同任何人說,毛豆,打小時候起我就替你保守一切秘密。"
"一切已成過去,我已得到教訓,眉豆,不要再問。"
宦楣總覺他的氣色欠佳。
宦暉緊緊擁抱妹妹,"別為我擔心,知道嗎?"
"那麼我要你現在跟著我說:宦暉以後做個乖孩子。"
宦暉問:"你記得艾自由?我會帶她到家裡吃飯。"
"她才真是個乖孩子。"
"眉豆,聽說你也有新朋友,喚他一起參加如何?"
"還未到時候。"
"眉豆,不知怎地,我忽然想結婚。"
"你,宦暉?"他妹妹大吃一驚,用手指指著他,"你想害誰?"
宦暉聞言低頭不語。
宦楣即時後悔,不該在他不如意的時候打擊他。
於是連忙說:"好,你先去註冊,我跟著來。"
宦暉忽然問:"你想會不會有人願意同我們結婚?"
宦楣一怔,立刻強笑道:"怎麼沒有,前仆後繼。"
但是宦暉沒有笑。
宦楣亦感覺到一絲強顏歡笑的氣氛。
事情好像真的全過去了。
這個城市天賦異稟,無論是什麼樣的傷口,都可以迅速止血,癒合,了無痕跡。
只有老司機一個人還在訴苦:"要命不要命,四塊九角半會跌到五角三仙,不知何日可返家鄉。"
宦楣也並不十分同情他,願賭總得服輸。
宦暉沒有痛改前非之前她已經脫胎換骨,現在兩兄妹常常在家陪母親晚膳。
宦太太開頭覺得高興,稍後就有點擔心,"出去呀,你們出去玩呀。"她受寵若驚,擔當不起,就希望恢復舊狀。
宦暉變了一個人似的。
宦楣總不相信他會學乖,在父親身上打探消息。
"爸,毛豆想成家立室。"
宦興波不置可否。
宦楣小心留意父親的神色,不見有變,略為安心,她不信這麼大的事故會沒有後遺症,只要父親稍露端倪,她便盤問到底。
她要父親說宦暉,父親偏要說她,"你又是幾時決定做乖女兒的?"
宦楣想一想,已經有了答案,當我發覺自暴自棄一點幫助也沒有用的時候,但嘴裡卻說:"我自出生就是個好女兒。" 宦興波莞爾,"是嗎,你是嗎?"
"當中身不由己的誤會太多而已。"
宦興波回味這句話,頓時百感交集,當下不露聲色,只說:"你叫宦暉把那女孩帶回來我們瞧瞧。"
噫,父子雙方都有誠意。
艾自由上來那一日,穿著時下少女流行的名貴便裝,水手領藏青夾白條子毛衣配寬身裙子,雙手插在口袋裡,一頭青絲用根緞帶鬆鬆紮在腦後,宦暉跟在她身後,替她拿著書包,他剛自補習老師處把她接來。
宦楣這次看到自由,才知道為什麼對她有特殊好感,她像足幾年前的宦楣。
當日拿書包的那個人是鄧宗平。
宦楣招呼自由,"你請坐,家母馬上下來。"
自由朝宦暉笑一笑,一點不覺拘謹,在沙發中伸一個懶腰。
宦楣萬分感慨,不多久之前,她也是這樣天真可愛的小女孩,倘若可以把當日那個自己找回來,走遍萬水千山也是值得。
此刻她只希望自由的感情道路比宦楣順利。
宦暉有點緊張,"我去催催母親。"
宦楣趁他走開,問自由:"你覺得宦暉怎麼樣?"
自由坦自爽直,"對我很好,我很喜歡他。"
宦楣微笑,"是怎麼樣的喜歡?"
自由並無靦腆之色,"很深的喜歡。"
宦楣不知怎地忽然問:"倘若他不是今日的宦暉了,你仍然喜歡他?"
自由詫異的問:"人可以分昨日今日明日嗎?"
"可以,人會變的。"
"不,"自由笑說,"你的意思是環境會變。"
"對。"這小女孩真有意思。
"環境不會比現在更壞,宦暉說,許多人都利用他的身份,對他有企圖。"
他那樣說過?宦楣大大訝異,她一直以為他喜歡那些人,愛搞那種關係。
看樣子兄妹之間瞭解不夠。
"他說他有點厭倦,有機會的話,他想找一個風景幽美的小鎮隱居。"
宦楣覺得好笑,他,毛豆?她不相信,這不過是一時的意興闌珊。
宦太太下來了,把自由迎到樓上小會客室。
宦楣沒有跟上去。
老司機匆匆過來,"小姐,麻煩你,宦先生要那只黑色公事包。"
宦楣進書房取給他,一邊問:"他要公事包幹什麼,不是說好回來吃飯嗎?"
"看我,險些給忘記,"老司機拍一下額角,"宦先生與冉先生談公事,不吃飯了。"
宦楣一怔,這個日子事前徵求過父親的同意,他不回家赴約,可見是有急事,宦楣知道她父親的脾氣,他一向喜歡主動,今日取消一個約會去遷就另一個,可見是被動,不但有急事,且有點身不由己。
同冉鎮賓談公事。
宦楣忽然想起坐在冉某身邊的葉凱蒂,她伸手拍拍胸口,聯想力別太豐富了。
"眉豆,眉豆。"
她聽見叫,走進飯廳去坐下,一邊說:"爸爸有事,不回來了。"
誰知宦暉一聽,手一震,半碗湯傾潑出來。
自由連忙取過餐巾替他揩手。
宦楣看在眼裡,發覺自由也對宦暉很好。
宦太太對自由說:"你別見怪,宦家男人一向視工作為第二生命。"
自由笑笑不語。
宦楣肯定宦暉跟她一樣食而不知其味。
只聽得宦太太不嫌其煩地問了足足千餘條問題,把艾家家宅查得一清二楚。
宦楣只聽到自由答:"父母已經過身,我跟兄嫂生活已經有十年以上,十分渴望有自己的家庭。"
宦楣知道母親會得喜歡這個單純但絕不愚鈍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