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冉鎮賓已將這間屋子轉送了給她,或者至少允許她做它暫時的女主人。
凱蒂瞇著眼睛看牢宦楣一直笑個不停。
宦楣避開那挪揄的目光。
凱蒂閒閒的說:"講好的啊,一切傢俬不准搬動。"然後對牢艾自由再說:"你瞧,一切都是注定的,有你的,就是有你的,沒你的就是沒你的。"
鄧宗平在這個時候,踏前一步,把身子擋在宦家的女子面前。
他面孔自然發散一股威嚴,凱蒂退後一步,也不再轉動車匙,那惹人心煩叮叮之聲停止,宦楣鬆一口氣。
"你,"凱蒂指一指宦楣,"走之前陪我巡一巡屋子,我得看看漏了什麼沒有。"
宦楣只覺一邊面孔既麻且紅,強自鎮定,對自由說:"你們先走,我稍後即來。"
只見宦太太瞪著葉凱蒂,臉色煞白。
宦楣見母親有反應,反而安心,自從大勢去後,宦太太狀若木偶,今天這樣激動,表示體內仍有生機。
自由鎮靜地扶著宦太太上車。
宦楣伸一伸手,"請。"
凱蒂故意提高聲音,"其實這一幢房子,風水差到極點,克不住還真的不要住。"
鄧宗平忽然開口,"葉小姐,我相信你一定克盡天下蒼生。"
連宦楣聽了這個話都一怔,不由得把手伸進鄧宗平的臂裡。
葉凱蒂白他一眼,沒趣地推開大門進內視察。
宦楣低聲同宗平說:"謝謝你。"
"切勿掛齒。"
宦楣愁腸百結。
鄧宗平說:"鎮定一點,以業主的姿態帶她看房子。"
宦楣抬起頭,"有你支持,我做得到。"她摸一摸發燙的面孔。
與鄧宗平之間的關係,松點緊點,緊點松點,宦楣很明白,他與她,永遠不會結合,但是,也不致斷絕邦交,除非他另外有人,那位女士,無論是誰,無論有多大度量必會要求他與宦楣中止關係。
只聽得葉凱蒂一邊巡一邊批評,把宦宅貶得一文不值。
凱蒂有心踢盤而來,心理狀況可以瞭解,在宦府所受的積鬱,她打算在今日宣洩,經過今日,她與宦家每一個人的地位就扯平了。
推開宦暉的房門,連葉凱蒂都感慨了,房裡的佈置與他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鮮紅色毛巾浴衣搭在安樂椅上,各式領帶散落一旁。
葉凱蒂喃喃說:"這間房,好似有一陣霉味。"
宦楣看宗平一眼,不出聲。
宗平說:"今天下午,有人會來把一切雜物搬走。"
凱蒂抬起頭,"不,讓它維持原狀好了。"
宦楣詫異,凱蒂仍然愛宦暉!不不,難以置信,或許她發過誓,一定要進宦家來住個痛快,不管怎麼樣,都要償一償心願,所以堅持宦府維持原狀,滿足她心頭的那朵火。
凱蒂真是厲害,她終於達到了目的。
走到這裡,凱蒂忽然興致索然,武耀過了威也揚過,宦楣一點表示都沒有,得不到熱烈的反應,戲如何演得下去?為這件事凱蒂興奮得通宵不寐,沒想到事情沒有想像中一半好玩。
凱蒂說:"我想喝一杯茶。"
宦楣答:"沒有人服侍你,廚房或許還有茶葉,你自己動手吧。"
凱蒂狐疑的問:"眉豆,你並不悲慼,為什麼?"
宦楣淡淡的答:"因為我從不滿足不相干的人。"
凱蒂追問:"實際上你是傷心的,是不是?"
宦楣環顧左右,"恭喜你,凱蒂,我把房子交給你了。"
她偕鄧宗平走下樓去。
凱蒂提高聲音叫:"喂,還有後園,還有泳池……"
宦楣在樓梯底往上看,對凱蒂說:"你講得對,這間房子相當凶,好生住。"
宦楣登上鄧宗平的車離去,一路上她沒有回頭望,像是怕變成監柱。
過了很久宦楣才說:"我畢竟說得太多了。"
鄧宗平騰出一隻手來拍拍她的肩膀,"沒問題,你表現極佳。"
"謝謝你的掌聲。"
"有沒有宦暉的消息?"
"沒有。"
"眉豆,不要瞞我,不要同違法者合謀,不要向他們妥協,不要畏懼他們的惡勢力。"
宦楣看向窗外,"你太多心了。"
"別忘記我也有線人!我也有消息來源。"
"我真的不知道宦暉行蹤。"
"有人在一艘掛巴拿馬旗的貨輪上見到他。"
宦楣一震,"他好嗎?"連忙拉住宗平的手臂,"他要到什麼地方去?"
鄧宗平到這個時候,才相信他比宦楣知道得更多。
"我的父親呢,你有沒有他的消息?"
"他已決定在一個用中文的國家定居,他很安全。"
宦楣緊閉雙眼,歎一口氣。
"宗平,說下去呀,我想知道更多。"
"宦暉最終目的地可能是紐約。"
"我們有一間公寓在——"
"對不起,早已轉戶,該址並且受到密切監視。"
宦楣頹然用手掩面,"天呀,"她沮喪無比,"天下雖大,無容身之處。"
"並不見得,你的朋友會關照他。"
宦楣知道他指聶上游。
"眉豆,有種人天生是社會的渣滓,專門伺機誘惑彷徨的人墮落。"
宦楣慘笑,"我知道,你罵的是我。"
"眉豆,你要疏遠這種人。"
"你口氣聽上去似牧師。"
"他能給你什麼?"
宦楣喃喃說:"香檳與巧克力餅乾,以及我父兄的消息。"
"什麼?"
"我們到了。"宦楣抬起頭來。
鄧宗平打開宦楣的手袋,放了一樣東西進去。
宦楣輕輕道:"多謝饋贈。"
鄧宗平沒有回答,不知怎地,他雙目有點潤濕。
他一直由衷盼望,小眉豆會得脫離童話世界成長,做一個與他並肩作戰的伴侶,他時常說,眉豆的二十歲等於人家的十二歲,他不能奉獻終身來哄撮一個小女孩子,今日,眉豆處處表現成熟,他卻覺得心如刀割,又希望她可以回到樂園中,好吧,就背她一輩子又如何。
"宗平,你不是想哭吧,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哭。"
鄧宗平微笑道:"我曾多次為你流淚,只是你不知道。"
宦楣發了一陣呆,轉頭回家。
他們的祖屋才真的有一陣怪味,幸虧地方倒還寬敞。
多年沒有人居住,傢俱全用白布遮蓋,揭開布層,灰塵揚起,自由與宦楣同時齊齊打噴嚏。
桌椅全是五十年代的趣致式樣:沙發長著四隻腳,茶几似一隻流線型的腰子,兩女若不是愁苦到極點,真會笑出聲來。
宦太太坐著不動,陷入沉思當中。
思維似沙漏中的沙,自一個細小的孔道緩緩鑽進過往的歲月。
女工匆匆安置好一些必需的雜物,便忙著做飯。
自由忽然與宦楣說:"你忘了帶望遠鏡……"
宦楣叫自由看她母親。
宦楣悄悄的說:"我家大概是在這裡發跡的。"
房子的油灰剝落,有一兩扇窗戶關不牢,用尼龍繩綁著,長長走馬露台別有風味,宦楣與自由如雙妹嘜似往街下看,榕樹須底像是隨時會有小販擲上飛機橄欖來。
宦楣長長吁出一口氣。
這幢樓宇居然尚未拆卸,真是奇跡,如今成為歇腳處。
宦楣同自由說:"我恐怕得找一份工作做。"
自由低聲答:"宦暉派人來接我了。"
"什麼?"
"我真想留下來與你合力照顧伯母。"
"你去紐約?"
自由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遠方。
宦楣的心一酸,她知道這個小女孩子之懂事堅強,勝她十倍。
才欲追問,她們有客人,許綺年來訪。
一進門許綺年便說:"我已經叫了人來裝電話。"親厚一如往日。
她又說:"眉豆,有人送這包東西給我,指明轉交予你,好重一塊,不知是什麼。"
宦楣伸手接過,是一隻大型牛皮紙信封,於是問許綺年:"這包東西是送到你寫字樓的?"
"不,舍下,傭人替我收的。"
宦楣覺得包裡有蹊蹺,一時沒有拆開,拿在手中看,牛皮紙信封上寫著端正的中文字:許綺年女士轉交宦楣女士,一角注著"要件"兩字。
宦楣拆開來,紙包內是一具寰宇通手提電話。
許綺年愕然,宦楣也一怔,完全不明白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只得把電話機先擱在一旁。
許綺年捧著茶喝了一口,"地方很靜很好,你們樂得在這裡隱居靜養,"她停了一停,"將來宦先生回來,也不要再——"忽然發覺語句不妥,驟然噤聲。
宦楣輕輕說:"古來征戰幾人回。"
許綺年強笑,"不會用這些詩詞歌賦就不要學人用。"
宦楣悲從中來,"許小姐,你對了,我真的什麼都不會,一無是處。"
許綺年握緊她的手,"你會的不是實用科目而已。"
宦楣苦笑連連。
"要不要做我的夥伴?我打算招兵買馬,我認為你是個人才。"
"你開玩笑。"
"眉豆,你知道我從來不拿工作說笑。"
"但放完假你是冉鎮賓的手下了。"
"眉豆,這些都是個人恩怨,同職業無關,坦白講,連我一個月都見不到冉翁一次。"
"我不能這樣撇脫。"
"好,好,我明白,我們再想辦法,"許綺年揚手安撫宦楣,"我介紹你去別的崗位,只是沒有我在你身邊,你可能辛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