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許小姐,這不關你事,但請你忠告我,我該如何向家母披露這個消息?"
許綺年的目光充滿憐憫,誰會想到她們母女會有這樣的下場,忽然之間,她想起當年初見宦二小姐的情形來。彼時她剛升為宦興波的私人秘書,過農曆年,第一次有資格跟大伙到宦府團拜,看到一個清麗的,只比她小幾歲的女孩子穿著一身粉紅色凱絲咪衣裙出來打招呼,言語間全然不知民間疾苦。
許綺年記得她慨歎的與同事申訴:"我在她那年紀,早已經是歷盡滄桑一婦人了,你看她,恐怕一輩子可以在象牙塔內做其小公主,我就不服氣人的命運,何以我們偏偏挨得烏龜似。"
同事瞪她一眼,輕輕責備說:"咄,貧民窟中,不少人生下來還一頭瘡呢,小姐,你有沒有瘡,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啊,勿要勿心足了。"
轉眼間,物是人非,事過情遷,滄海桑田,許綺年自覺閱歷再足,也受此事震動,語塞無言。
只聽得小公主猶自喃喃自語:"我怎麼跟母親說?"
許綺年回過來,"我這裡有個打算,願與你從詳計議。"
宦楣如獲救星,"請幫我忙。"
"暫時什麼都不要與宦太太說,找到房子,搬過去,只是暫避風頭。"
宦楣忙不迭點頭。
離下個月五號,只剩兩個星期。
宦楣自小與冉鎮賓熟稔,由他教會她這名世侄女滑水潛水,沒想到,今日逼遷的也是他。
在商言商,冉某又不是從事慈善事業的人,無論誰把房子賣與他,都得依時交貨。
宦楣不恨誰。
在許綺年協助下,她遣散了大宅裡六名幫傭。
走的司機前來辭行時雙手顫抖。
宦太太靜靜坐在一角觀看一切情況,完全有種事不關己的樣子,像是一場話劇的觀眾,人來人往,幕升幕落,與她毫不相干。
宦楣只留下一名近身女工服侍母親。
才半天,宦楣發覺宦宅之所以一直富麗堂皇,閃閃生輝,原來全仗一班幫傭努力維修打掃,他們一走,店堂頓時黯淡無光,電話都沒有人接聽。
宦楣要開車送女傭到市區買菜。
門外有便衣盯著她的行蹤,並不收斂身份,笑嘻嘻看著她,一邊擠眉弄眼。
宦楣忍無可忍,用兩手做一個最粗魯不文明的動作,向他致敬。
便衣大吃一驚,倒退兩步。
宦楣上車而去,自然另有跟蹤的車子。
宦楣茫然,恁地好興趣,還同這些人開玩笑,看樣子她會活得下來。
一時沒想到生命力會這樣強,她忍不住打一個冷顫。
到達市場,傭人問她取錢辦貨。
宦楣呆住,要到這個時候,她才知道錢的真正意義,她結結巴巴說:"我身邊沒有錢。"
老工人說:"我先墊一墊。"
宦楣這一下非同小可,像是挨了好大一個巴掌,且全然不知誰發的招,誰做主動。
回家半途,汽油用盡,連加油的零錢都要傭人代付。
原來沒有這位孔方先生,寸步難行。
宦楣腳步浮浮,回到家中,玄關上懸的那盞一公尺直徑的水晶燈像是要壓下來似的,她連忙避到牆角喘氣。
"眉豆。"
她抬頭看,"小蓉,梁小蓉。"
小蓉飛奔過來,與她相擁。
小蓉輕輕說:"我沒有用電話,他們說電話全裝上竊聽器。"
"他們是誰?"
"江湖上的人。"小蓉口氣幽默。
宦楣苦笑,"小蓉,你好嗎?"
"我還在生活。"
"伯母好嗎?"
"我讓她到溫哥華去探訪阿姨。"
"你們的經濟情形如何?"
"叔叔非常照顧我們。"
"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到了這種時候,你才知道誰有偉大的人格,不過眉豆,請記住我們沒有資格要求他人為我們做偉人。"
"我明白。"
"聽說鄧宗平同你終於散開了。"
"他前途無限,過些日子要到局裡去主持大事,怎麼能同我在一起。"
"齊大非偶,愛?"
小蓉說得這樣趣極,宦楣覺得好笑,這句話,早三五年,要調轉頭來講,時移世易,一些人的下去,才會造就另一些人的抬頭。
宦楣無限惆悵。
艾自由尋聲探頭張望,宦楣招手,"來見我最好的朋友梁小蓉。"
"這位是自由吧,真正難得。"
她們倆人握手。
宦楣這才發覺一屋都是女子,像打仗時一樣,男丁統統流亡在外。
宦楣送小蓉出門。
"寒流來了,數星星的時候穿多一點衣服。"小蓉說。
星?
多麼遙遠的事,宦楣不相信曾經一度她竟有心思觀星渡日。
她問小蓉:"你認為我應付得了?"
"當然,我做得到的事,你也可以。"
宦楣不出聲。
"求生的律例原來最簡單不過:死不去,也就活下來了,戰壕中的士兵都明白這個道理。"
當天晚上,宦太太召集女兒與媳婦談話。
她輕輕把名下所有私蓄放在桌子上,彷彿想說話,張開嘴,又合攏,大概覺得沒有必要再做解釋,每一件事都簡單明瞭。
她上樓去了。
宦楣問自由:"我們可以維持多久?"
自由比她經濟實惠,她盤算一下,"約六個月。"
"首飾呢,母親有許多閃爍的石頭?"
自由說:"既然不見,一定已售。"
宦興波盡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三十年建立此家,宦楣真不明白何以一場賭博會使他們傾家蕩產。
兩個年輕的女子相對無言。
宦楣發覺自由嘴角孕有笑意,她大惑不解,過很久,她才發現,自由那菱型嘴角天然彎彎向上,不笑也像笑,天生一副令人愉快的表情。
宦楣輕輕說:"你要是現在回家的話,少吃許多苦。"
自由這一下子真的笑了,她不睬她,獨自上樓去。
宦楣躺在沙發上,盤算著搬家的事,小時候,她聽過許許多多奇怪的傳聞:王家生意倒閉後,公子竟去做地盤工人。還有,蕭家的房子充公,一家住到車房去。何府的媳婦不甘出賣珠寶幫忙補償,憤然服藥。
宦楣一直把這些當天方夜譚,左耳進右耳出,聽罷訕笑一會兒——也就去在腦後。
現在她的地位躍升,從一個聽故事的人,變為故事的主角之一。
"眉豆。"
宦楣睜開眼睛,"你怎麼進來的?"
聶上游微笑,"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
"原來你還是飛簷走壁的俠盜,閒話休說,可有我父親的消息?"
"他們已經安全抵達第一站。"
"什麼地方,馬尼拉、曼谷、新加坡?"
"我聽說你們要搬出去住。"
"上游,請安排我與他們通一次話,我懇求你。"
他輕輕說:"那不是我能力範圍以內的事。"
"每事必有例外,你一定可以辦得到。"
聶上游答:"我盡量想辦法。"
"自由幾時走?"
"我不能告訴你。"
"那你來幹什麼?"
"宦先生吩咐,南區的祖屋仍在,你們可以暫時搬去住。"
"祖屋,什麼祖屋?"
"顧名思義,大抵是宦先生未發跡時最早置的房產。"
"我從來沒聽說過。"
"還有,他囑我代墊你們的生活費。"
宦楣苦笑,"別騙我,父親已經山窮水盡,自顧不暇。"
聶上游沉默,"那麼,當我私人資助你。"
"長貧難顧,你會後悔。"
"如果可以結婚的話,男方就無從反悔。"
他曾經多次提及婚事,沒有一次比今次更加認真。
"不,"宦楣一口拒絕,"你陷我父於不義,我們不再是朋友。"
"宦楣,你為何把責任推到我身上?"
"免得你誤會我倆此刻門當戶對。"
"你仍然在等鄧宗平?"
"聶上游,看天份上,現在是什麼時候,你還拿這種瑣事來煩我。"
他沉默了,過一會兒,公然自前門離去。
這個時候,剛剛湊巧,一輛計程車與小型貨車的司機在路口起衝突爭吵相罵,惹人注目,一時沒有誰注視宦宅大門。
宦太太聞聲摸下來,"是毛豆嗎,是否毛豆回來了?"
宦楣別轉面孔,心如刀割。
五號。
是宦家的人住在宦宅最後一個晚上。
一清早鄧宗平就來照應。
宦氏母女留下一倉庫無用的衣物,只提著兩件行李。
宦太太並無留戀,宦楣硬著心腸,叫工人聯絡慈善機構來抬走雜物。
自由在一旁輕輕說:"留著也許將來有用。"
宦楣笑一笑,祖屋根本無空間堆積這些身外物。
"自由,你同母親先起程,我來做最後查看。"
宦太太坐在園子裡靜靜向山下望,青草地多日未經修剪,已長出蒲公英來,花卉枯萎一半,處處落英。
正要動身,忽然之間,一輛香蕉黃的開篷車鏟上斜坡,喇叭按得震天響,車子停下,一個穿皮草的女子跳下來,走近她們。
宦楣一怔,來人是葉凱蒂。
她把車匙圈套在右手的無名指上,使勁的溜溜將它轉動,一邊點頭說:"宦太太你好,宦楣你好,長遠勿見。"一邊信步走上來。
宦楣開頭不知道凱蒂為何來此,電光石火間明白了。凱蒂是來接收宦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