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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她身後嘁嚓一響,一個人影自矮樹叢中鑽出。

  宦楣跟著說:"冀軫出入口公司:沒想到你負責運進運出的是人口。"

  那個人不出聲。

  "你至少應該告訴我一聲。"

  宦楣沒有停下腳步,一直往上坡走。

  "真沒想到你做的是這些勾當。"

  走到有路燈的地方,宦楣轉過頭來,看著黑衣黑衫的聶上游。

  "真奇怪,自古做賊的都愛穿黑色夜行農。"

  聶上游知她心中氣著,不與她辯駁。

  "為什麼不提醒我,我父兄才是賊中之賊?"

  聶上游仍不做聲。

  "今晚沒有香檳招待?"

  他伸手做一個請的姿勢,招呼宦楣入屋。

  宦楣找到酒瓶,索性不等杯子,抓住瓶子就灌,鯨吞幾口,用手背擦擦嘴,頹然倒在沙發裡,"多謝你成全兩個疑犯。"

  聶上游坐下說:"我只不過聽差辦事。"

  宦楣擺擺手,"全世界的劊子手都這麼說。"

  "是宦先生本人與總部聯絡,老闆方叫我執行任務。"

  "當然,你沒有錯,他也沒有錯,全是社會的錯。"

  "我不能告訴你,但事前已吩咐宦暉預先通知你。"

  "呵,我明白了,原來你們待我都已仁盡義至。"

  "眉豆,原諒我,這件任務關係重大,不能從我嘴裡洩漏消息。"

  "剛才我也險點壞了你們的大事,差一點點,你的手足以為我會大義滅親,向警方舉報。"

  聶上游維持緘默。

  宦楣又喝了幾口酒。

  命運總使她碰到同一類的男性,他們總是忠於任務多過一切,無論黑道白道,她總沒有在他們心目中佔第一位。

  真是失敗。

  半瓶酒下肚,宦楣的身子漸漸和暖,精神放鬆,人生觀也變得不一樣。

  她問聶君:"近年來那麼多大案子,冀軫的生意很好吧?"

  聶上游實在無法召架。

  宦楣拍一下掌,"這下可都明白了,可記得我們在法庭外偶遇!那次,你特地向梁國新兜生意吧,但是他沒有走,你賺不到佣金。"

  聶上游索性任她挪揄嘲弄。

  宦楣放下酒瓶,"我該走了,我還得編一個故事,使每一個人信,我不知情。"

  "你不適宜駕車。"

  "我可以應付。"

  "我送你。"

  "你留在家比較好,那具電話隨時會響,說不定有什麼更重要的貨等著出埠。"

  她走到車旁,腳步一樣筆直,但她找不到車匙,聶上游已經把它收起來。

  "坐過去,待我來開車。"

  "我不要領你的情。"

  "我恐怕你這次會事與願違: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宦興波與宦暉在何處落腳,只有我可以與他倆聯絡。"

  宦楣抬起頭來發呆。

  聶君把她推到鄰座,發動車子。

  "我從沒有對你說過謊,也許有些事我不該省略不提。自唐人街到小西西里,再與波多黎各黨魁結交,最後賞識我的這位老闆,是幫會大哥。眉豆,一個人總得生活,但是你對生活全然沒有瞭解,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

  宦楣本來不打算說話,終於忍不住,"你與鄧宗平都看不起我,因我沒有吃過苦,我倒情願一直如此,並不希望在你們跟前升級。"

  聶上游心裡不好過,"我怎麼好同鄧君相比。"

  宦楣的眼皮漸漸沉重,頭抬不起來,酒意發作了,她的靈魂像是要飄進另外一個更美更好的世界裡去,她聽見一個小小的聲音說:這裡沒有什麼值得留戀,走吧,走吧。

  若不是聶上游推她,她已抵達彼邦。

  "眉豆,醒醒,眉豆,下車。"

  宦楣睜開眼睛,"到家了嗎?"

  "你要在這裡轉車。"

  "為什麼?"

  "看。"

  宦楣停睛一看,只見前面路口停著黑白兩色的車子,車頂藍燈刺眼地閃動。

  天色已露曙光,宦家父子早已走遠。

  宦楣說:"我還有力氣,我可以徒步上去。"

  "不要再與我聯絡,我會找你。"

  "別擔心!我不敢出賣掌握我父兄消息的人。"

  宦楣推開車門,悄悄下車。

  家門口一大堆人在等她,鄧宗平是其中之一。

  宦楣站到母親身旁,宦太太尚未更衣,披著頭髮,穿著睡袍,一臉茫然。

  鄧宗平聞到一陣酒氣,痛心的問:"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宦楣微微笑,跌到沙發裡,回答:"尋歡作樂。"

  "宦先生同宦暉失蹤,你可知道?"

  宦楣張大嘴,"怪不得那麼多制服人員來搜查,我父親呢,我兄弟呢,他們在哪?"她提高聲音叫嚷起來。

  鄧宗平凝視她,她也瞪視他,她再也不用怕他,她最近所經歷的,已使她麻木,忘卻害怕。

  他們做完調查,拔隊離開。

  宦太太似乎有點糊塗,拉著自由問:"宦暉父子到什麼地方去了?"

  自由不知如何是好,宦楣過去硬著心腸回答:"跑了。"

  宦太太又問:"他們幾時回來?"

  宦楣又說:"沒有人知道。"

  宦太太問:"那怎麼辦?"

  宦楣說:"試著辦,沒有他們,照樣也得生活。"

  宦太太似乎仍未聽懂,她問女兒:"你呢,你會不會離開我?"

  宦楣正站在窗前,剛好看到藏在樹叢內的一輛小車。

  "我!我不走,母親,我會陪著你。"二十四小時受到監察,不是那麼容易走得掉。

  她做了黑咖啡喝,大杯大杯的灌下去。

  鄧宗平在廚房找到她。

  "你鞋上都是泥濘,去過什麼地方?"

  宦楣笑。

  "你知道他們的下落是不是?"

  "我什麼都不知道,不要盤問我。"

  "但是你去送過他們。"

  宦楣想起來,自車裡看過去,只見到父親縮小了的面孔是灰黑色的。

  鄧宗平壓低聲線,"你知情不報,協助他們逃亡!"

  宦楣抬起頭來,很遺憾的說:"宗平,你看,你並不想真的同我結婚。"

  "這與婚事完全無關,我們此刻討論你做錯的一件事情。"

  "我一直以為愛沒有錯與對。"很明顯,他不是這樣想,鄧宗平永遠是正氣的化身,對他來說,每個人都有罪,直至清白。

  宦楣微笑,到這一刻,她才擺脫他的控制,她不再愛他。

  "宗平,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我不希冀得到你的同情,此刻宦家對你聲譽有損,我們還是少來往的好。"

  "這是什麼話。"鄧宗平拉著她。

  "我很疲倦,想去躺一會兒,上次睡覺,可能已是十天前的事了。"

  "我稍後再與你聯絡。"

  宦楣苦笑,"不要叫醒我。不要喚我回來這個世界。"

  她倒在床上,昏然入睡。

  第八章

  思維並沒有停止活動,她一直在床上轉動,終於滿頭冷汗,躍起來驚呼。

  張開眼睛,看到許綺年坐在床頭,她不禁握緊她的手。

  "眉豆,睡得這麼辛苦,還是醒著的好。"

  "我看見宦暉,他衣衫濫樓,伸手向我乞討。"

  "眉豆,鎮定一點,我有事同你商量。"

  宦楣喝一口水,"什麼時候了?"

  "你睡了四個小時。"

  "像有一百萬年。"

  "眉豆,現在你是一家之主了。"

  "可不是,真可怕,像打仗一樣,迫近身來。"

  許綺年欲語還休。

  宦楣說:"你有話直說好了,我不相信還有更壞的新聞。"她停一停,"許小姐,你至今不嫌棄我們,真是難得。"

  許綺年吐出一口氣,"十多年前,初入鈞隆,我不過是個略懂打字速記的中學生,沒有宦先生提拔,哪有今天,況且,我們到哪裡不過是打工,並無受牽連的資格,何必見風使舵?"

  "找到新崗位了嗎?"

  "我想同你說,我會放兩個月大假,之後,就到冉氏公司上班。"

  "冉氏,冉鎮賓?"

  許綺年點點頭。

  宦楣呆一會兒,"他來鈞隆挖角?幹得好。"

  許綺年黯然,"冉翁一直表示對我欣賞,從前還以為他開玩笑。"

  "你看,真金不怕紅爐火。"

  "眉豆,還有一件事。"

  宦楣拉過一件毛衣套上身,穿了一半,發覺是宦暉的衣服,心中一陣酸痛。

  一方面許綺年鼓起勇氣說:"這間大宅,已經抵押出去了。"

  宦楣自衣領中冒出頭來,瞪大雙眼,不可能還有這樣的衝擊,宦家已經潰不成軍,身敗名裂,難道尚有更黑暗的災難在等著他們?

  "眉豆,樓宇已押給冉鎮賓先生,下個月五號他就有權來收房子,他特地叫我通知你們,寬限到月底,你們一定要走,否則他被逼要採取法律行動。"

  宦楣每個字都聽見了,內心卻一片空白,統共不曉得做出適當的反應。

  "眉豆,原諒我這張烏鴉嘴,我也是聽差辦事。"

  聽差辦事。

  這句話好不熟悉。兵敗如山倒,每個人都是逼不得已,眾志成城,造成宦家滅亡。

  "這間屋子的風水不算好,眉豆,反正現在只剩你們母女兩人,不需要這樣大的地方,冉翁吩咐過我,囑我幫你們另外找公寓搬。"

  宦楣已經不會說話,她感覺到呼吸困難。

  許綺年苦笑,"『當我們能夠說,這是最壞的時刻時,這還不算是最壞時刻。』李爾王第四幕第一場。眉豆,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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