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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點,你沒有離棄宦家,仍然做我們的朋友,我己心足。"

  "你疑心太大了。"

  "你同情我是不是,宗平,因可憐我,往日那點小小的愛火又燃燒起來。"

  "不,眉豆,給我一個機會說話。"

  宦楣把一隻手指放在他嘴唇上,"奇怪,只有在法庭中你才顯得口齒伶俐,生活中你一直是訥於言詞。"

  鄧宗平說:"我側聞你找到了別人。"

  "誰都沒有用,三兩年內,宦家要應戰,不辦喜事。"

  "眉豆,我為你們難過。"

  "我還算幸運,我仍有朋友。"

  "你可以放心,我永遠會在這裡。"

  傭人匆匆進來,"小姐,太太找人。"

  宦楣奔上去,只見母親掙扎下床,伸長手臂,一如嬰兒無助,宦楣緊緊擁抱她,只聽得她問:"毛豆回來沒有?"

  "他與父親在樓下。"

  "不要責怪他。"

  "不會。"

  "眉豆,不要離開我。"

  宦楣在母親的寢室,一直陪到天明。她干坐在一張安樂椅中,什麼都沒做,雙眼瞪著一具古董小掛鐘,看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晨曦來臨,宦太太躺在床上,半明半寐,偶爾夢囈,總是一句話:"毛豆回來了嗎?"

  毛豆輕輕推開房門,剛剛聽到這幾個字,兄妹相擁而泣。

  "眉豆,過來,"他把妹妹拉到房中,壓低聲音,"我要你好好的聽著。"

  他們倆蹲在房間一個角落,席地而坐,宦楣記得,童年時,兄妹常常躲著商量一些微不足道、可氣可笑的事,像緊張而鄭重地商討如何為一張不及格的卷子求父親饒恕。

  宦暉:"眉豆,我與父親決定離開本市。"

  宦楣張大嘴,瞪著兄弟。

  "你要保守秘密,好好照顧母親。"

  宦楣一陣暈眩,"你們要到什麼地方去?"

  "現在還不知道。"

  "宦暉,你們的旅遊證件已被扣留。"

  "你不要管那些。"

  "宦暉,你要與父親棄保潛逃?"

  他不響,用空洞密佈紅筋的雙眼看妹妹。

  "我不贊成,毛豆,你不能一錯再錯,這件案子的法律觀點很有問題,還需要經過內庭爭辯,"她緊緊抱住宦暉,"不要走,不要離開母親與我。"

  "眉豆,這是父親的意思。"

  "不行,我下去同他說。"

  "他不想看到你,他根本不準備把這件事告訴你,我們本來打算一走了之。"

  "毛豆,地球才那麼一丁點大,你想躲到什麼地方去?"

  "總有我們容身之處。"

  "不見得,毛豆!說服父親,留下來面對現實。"

  "不行,父親拒絕這種羞辱。"

  宦楣急極而泣。

  "我真後悔告訴你,看樣子你守不住秘密。"

  "自由呢,你放下她不顧?"

  "我自有主張。"

  "宦暉,你們什麼時候走,在何處出發?"

  "細節你別管,我們現在就話別。"

  "毛豆,你這一走,也許就回不來了。"

  宦暉閉上眼睛,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扭曲抽搐。

  "毛豆,他們會通緝你,你想過沒有,你真以為你能躲一輩子?"

  "太遲了,眉豆,不要多說,過來讓我看清楚你。"

  宦楣號啕大哭。

  "噓,噓,不要這樣,當心眼珠子摔出來。"

  二十多年來,宦楣引以為榮的一切,都棄她而去,在她指縫溜過,抓不住留不下。

  第二天晚上,一家人同桌吃飯。

  宦興波坐首席,把豐富的菜餚分別布到妻女子媳面前。

  他一聲不發,表現沉著。

  這分明是最後的晚餐。

  宦楣多麼希望他會得回心轉意,留下來勇敢地打這一仗,取回公道,討一個清白。

  但是一頓飯時間,宦興波沒有說過一個字。

  各人面前滿滿的飯菜動也不動,甚至沒有人取起筷子。

  坐了大半個小時,宦太太先覺得累,輕輕站起來,晚宴就這樣散了。

  宦興波向女兒招招手。

  宦楣過去侍候他。

  他凝視女兒良久,一語不發,半晌轉過頭去,向老伴點點頭,獨自回寢室去。

  宦楣知道父親一定是在今晚走。

  她已經麻木,不懂得思考。

  當然,她可以知會鄧宗平,向有關方面通風,把父兄留在本市,但她辦不到。

  只聽得宦太太自言自語的說:"快過年了吧,什麼都還沒準備,唉,不經不覺,你們回來幾乎有一年了,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宦楣與自由呆呆的聽著。

  宦太太說下去:"我記得牡丹花要早點定,自由,這些你都記在心裡,將來,都是你的事。"

  自由低聲答:"是。"

  宦太太說:"我覺得好疲倦。"她用手托著頭,表情一片困惑,似一個迷途的孩子,邊走邊玩幾十年,忽然落寞想回家鄉,卻找不到歸路。

  自由扶著她上樓休息。

  宦楣走到花園去抽煙。

  她已無觀星的閒情逸致,剛在發呆,聽到身後悉索一聲,轉過頭來,見是家裡的老司機。宦楣詫異了,他也到後花園來黯然傷神!

  老司機見宦小組發現了他,不得不硬著頭皮露面。

  他說:"我正替老爺難過,在我眼裡,他明明是個好人,待下人是極寬厚的。"

  一句話觸動宦楣心事,"你貴庚了?"

  "五十五。"

  "與家父同年。"

  老司機本來要說:我們怎麼能與宦先生比,忽然想起宦某此刻的處境,硬生生把話嚥下喉嚨。

  只聽得宦楣說下去:"我記得你有兩個孩子。"

  "一男一女,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還記得他倆與我們兄妹同年。"

  司機答:"小姐你好記性。"

  "他們生活很幸福吧?"

  "托賴,還過得不錯,老叫我退休,兒子做小生意設間小印刷店,女兒一直是註冊護士。"語氣透露著滿足自在。

  "你的股票怎麼樣了?"

  他有點不好意思,"女兒見我成天嘮叨,受不了,問我輸掉多少,貼補給我,囑我以後不要再玩。"

  "呵。"宦楣發呆。

  看,看人家女兒多麼能幹,一舉手便救老父出苦難,宦楣又能為宦興波做些什麼?

  老司機見她神情呆滯,便不再說話,訕訕地退下。

  過不多久,自由緩緩走近,坐到宦楣身邊。

  "母親睡了?"

  自由點點頭。

  跟著宦暉享過福的女孩子不是沒有,但卻不是艾自由。

  "宦暉呢?"

  自由很平靜的回答:"在收拾細軟。"

  宦楣一震,"你知道了?"

  "他今天早上告訴我。"

  她神色一點不見有異!

  "他說你已經知道,可是我看不出蛛絲馬跡。"

  "你不怕?仍然義無反顧的等他?"

  "他說稍後安定下來便派人接我。"

  "跟他過逃亡的日子?"

  "怕什麼,偌大的北美洲不知幾多黑市非法居民。"

  "可是你要離鄉別井,或許一輩子見不到親人的面。"

  自由坦然答:"我父母早已過世。"

  宦楣不得不承認,"宦暉還是有一點點彩數。"

  "你呢,你同鄧律師可以從頭開始?"

  宦楣低下頭,澀酸地說:"我與他,是本世紀最大的一場誤會。"

  自由仰頭,看著天空,"你看這些會眨眼的星,傳說每一顆都代表一個人的命運。"

  "誰說的,星的命運,也受奇異力量控制。"

  自由看她一眼,笑笑,站起來走了。

  宦楣不打算睡覺,屏息等到深夜,看見一輛小小不亮燈的黑色房車,悄悄開上來,停在路口,接應的人來了。

  父親臥室的燈光閃了一閃,宦楣立刻到車房去。

  不久有兩個人影自圖畫室長窗掩出,輕輕走過花園,上了車。

  車子隨即開走,宦楣尾隨在後。

  她比他們更熟這條路,她自另一頭下坡,在大路上等候他們駛至,這樣,他們再也不會懷疑有人追蹤。

  兩部車子一前一後向郊外駛去。

  路至一半,車子已非常稀疏,前車早已發覺有人尾隨在後,宦楣看見她父親回頭張望,認出她的車子。

  前車緩緩駛進一條私家路,宦楣驚疑不定,這條路對她來講,殊不陌生。

  車子停在路旁,司機跳下車,沉著的向宦楣走來。

  他問:"你一個人?"

  宦楣點點頭。

  "請你立刻把車回駛,否則我們拒絕完成任務。"

  宦楣說:"我要與父兄道別。"

  那司機說:"一分鐘內你不離開,你父兄可以跟你回家。"

  宦楣抬頭,看到父親朝她打手勢,叫她走。

  宦楣立刻把車子掉頭,駛遠。

  她把車停在公路的避車處,手臂抱在胸前,過了十分鐘,她往回駛。

  不用人帶路,她都知道前車的去向。

  他們一定準備從水路走。

  宦楣把車往回駛,靜靜停下,她取出一具電筒,徒步摸黑往小路走下去。

  她知道小路盡頭有一個私家碼頭。

  宦楣來得及送那艘漆黑的遊艇輕輕駛離碼頭,深夜中它如魅影似載走她的父兄。

  她站在碼頭中段向它揮手,在黑夜中,它一下子為濃霧所遮掩,速度奇快,幾乎即時去得無影無蹤。

  公海自有接載的大船。

  宦楣歎息。

  她仰起頭,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

  她往回走。

  走到一半,她很平靜地用很普通的語氣說:"你還不出來,想躲到幾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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