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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不過也無關重要了,警方在清晨五點三刻來敲門,帶走了宦暉。

  宦楣聽見犬吠,知道有事發生。

  宦暉不肯開門,兩條大漢用肩膀輕輕向睡房門撞去,便開了鎖。

  他們著宦暉更衣,才發覺他還穿著昨日的禮服,揪著他的手臂,著他出門。

  宦楣捧起一隻大花瓶擲向有關人等。

  清晨七時,鄧宗平到警局去找相熟的朋友求情,把她帶出來。

  "他們可以告你襲警。"

  "也已無關宏旨了。"

  "你母親需要你。"

  "宗平,宦家是否已經完結?"

  "我並不是預言家。"

  "難道還需要未卜先知?"宦楣淒苦的問。

  "我們去吃一個早餐,跟我來。"

  宦楣連流質都喝不下。

  "事情剛剛開始,你不能就此垮下來,這種官司一拖大半年不稀奇,你要以抗戰的心態奮鬥。"

  宦楣不出聲。

  "伯母的鎮靜使人擔心,你要加倍照顧她。"

  鄧宗平永遠像小老師,永遠。

  宦楣忽然說:"我欲偕母親遠離此地,到遙遠的地方找一個偏僻的小鎮躲起來以渡餘生,我們將隱姓換名,沒有人會認識我們。"聲音漸漸低下去,因自覺理虧。

  鄧宗平看著她,"就這樣離棄你父兄?那比法利賽人還不如,在他們最繁華的時候,你難道不曾與他們共享富貴,你難道未曾以他們為榮?"

  宦楣含淚答:"對不起。"

  "我送你回去休息。"

  宦楣仰起頭,眼裡充滿"陪著我宗平"。

  "我還以為你已經長大。"宗平說。

  宦楣苦澀地說:"現在再希冀有人接收我,簡直是天方夜譚。"

  "你別看扁了人。"

  宦楣一時會不過意來,也沒有心思去揣測他語裡含意。

  自由在家裡等她。

  "醫生來過,伯母已經熟睡。"

  "自由,你過來。"

  兩個女孩子一起坐下。

  宦娟說:"你現在回家還來得及,自由,沒有人會怪你。"

  自由低下頭,看著手心,微微笑,"是因為我不受歡迎?"

  "別胡說,這個宦家,已不是當初想迎你進門的宦家。"

  "我看不出有什麼分別,除非宦暉不要我,否則沒有理由叫我走。"自由語氣十分平靜。

  宦楣內心激動,握住她的手,"自由,謝謝你的支持。"

  自由輕輕說:"這是我的義務。"

  宦楣到書房去敲門。

  過了許久,宦興波在房內叫她走開,他欲獨自靜靜思考一些問題,連女兒都不想見。

  宦氏大宅忽然陰雲密佈,宦楣開亮了所有的燈,仍然無法驅逐那股幽暗的壓力。

  她取過車匙,同自由說:"我出去走走。"

  到了車房,才發覺是火紅色跑車的鎖匙,宦楣心中愁悶,正想發洩,坐上車子似箭一般開出來。

  下雨了,豆大的水珠打在車窗上,水撥迅速左右移動,宦楣沒有將車子減速,駛上郊外公路時,有兩架改裝過的房車尾隨她身後想超速挑戰。

  宦楣把一股惡氣盡出在他們身上,在大雨中將車身不住搖擺,故意不讓後車駛上來,那兩輛車見有反應就大樂,緊尾隨,好幾次把保險槓貼上來。

  但是宦楣的車始終與他們維持約一公尺距離,無論他們怎樣努力,還是差那一點點。

  漸漸後面的車子發覺被耍,仍不氣餒,死命地追,但宦楣已經不想再玩,轉移排檔,一踩油門,十秒鐘內去得無影無蹤。

  那兩架車的司機驚魂甫定,才發覺能耐與技巧都與紅車相差十萬八千里,不禁傻在那裡。

  宦楣把車子駛往聶宅。

  雨越來越大,水花四濺,跑車身矮,水幾乎要湧入窗門,宦楣這才發覺她沒有關好車窗,她半邊身子已濕。

  她把車子駛進私家路,停在屋簷下。

  她長長吁出一口氣。

  找到花盆下的鎖匙,啟門進屋,斟杯威士忌喝。

  聶君不在,她坐立不安,很難形容這種痛苦的情緒,五臟六腑像是轉了位置,時間空間也十分混淆,她只會做一些基本簡單的交替反應動作,精神像是十分麻木渾飩,因為她不累不渴不餓,但又像十分靈敏,因為一點點小事都會使她跳起來發抖。

  她蜷縮在沙發上,希望永遠不會有人找到她。

  茶几上的電話響起來,她嚇得把頭埋進坐墊裡。

  錄音機自動把電話錄下來,又告熄滅。

  宦楣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

  想到父兄的命運,她的背脊爬滿冷汗,不由她不用手掩住面孔。

  第七章

  "眉豆,眉豆你在屋內?"

  宦楣如遇到救星,立刻站起來。

  聶上游脫下濕漉漉的雨衣,"我找你呢,剛聽到宦暉的消息。"

  宦楣低下頭。

  "來,讓我服侍你。"

  "慢著,上游。"

  "你有話要說?"

  "是的。"

  "我在聽。"

  宦楣歎口氣,神情如一隻受傷的困獸,她發了一陣子呆,才能開口:"當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心愛的洋娃娃被宦暉摔在地下,跌破面孔,我就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壞的事情,於是置一切不顧,痛哭數日。少女時代,因男朋友離棄我,感覺似被刀分割,痛不可當,於是又想,這分明比死亡還要可怕。之後,又經過長時間的寂寞空虛,無論身邊有多少人,無論場面多麼熱鬧,仍然覺得無味孤清。"宦楣哭了。

  聶上游遞手帕給她。

  他的目光落在電話機上,發覺小紅燈不住閃爍,表示有留言待復。

  聶上游不動聲色。

  宦楣嗚咽地說:"現在我才知道,那些瑣事比起今天,不值一哂,我實在不認為我熬得過這一次。"

  "眉豆,你認為嚴重的事情,社會司空見慣,請振作一點,"他把電話插座拔出來,"我做了龍蝦湯,我們吃了再說。"

  聶君走到廚房,輕輕掩上門,裝好電話,按下掣,聽留言。

  "翼軫,請復總部,急。"

  聶上游立即撥電話號碼,一連十四個數字。

  電話接通了,他報上名去:"翼軫聶上游。"

  那邊才吩咐了幾句話,一向沉著的聶上游忽然一震,悚然動容。

  他臉色陰晴不定,要過一會兒,方能用冷漠的語氣答:"翼軫重複訊息:宦興波宦暉父子,這邊時間後日二十九號零二三零時,航線照舊。"

  他緩緩放下聽筒,把插頭再一次拆除。

  這時候他已經恢復平常神情,熱了一碗龍蝦湯,取出去,囑宦楣喝下暖身。

  宦楣輕輕說:"幸虧有你。"

  聶上游忽然轉過頭來,"我有什麼價值?"他握住宦楣的手,有一天,她會後悔認識過他。

  過一會兒他說:"要不要看中午新聞?"

  "那我避開一會兒。"

  "眉豆。"

  "不要叫我面對現實,我尚未準備好。"

  "那麼大家都不看。"

  宦楣問:"宦暉幾時能回家?"

  聶上游答:"鄧宗平一直陪著他,下午一定可以出來。"

  她點點頭。

  聶君探頭過去,"要不到我床上躺一會兒,要不上天台看風景?"

  "我睡不著,也走不動。"

  "睡不著沒辦法,走不動我背你。"

  他真的把宦楣背在身上走上天台,步伐穩健可靠。

  宦楣茫然想,可惜他倆不是到天台更遠的地方去。

  雨已停,霧卻未散,空氣清寒。

  聶上游替她攏一攏頭髮,讓她靠在他身上。

  那只流浪貓又過來了,小心翼翼的咪鳴一聲。

  宦楣輕輕說:"我羨慕你。"

  聶君笑:"天地萬物,人最不好做。"

  宦楣比她兄弟早回家。

  晚報更早在茶几上等她。

  娛樂版上有葉凱蒂巨型的彩照,凱蒂告訴記者,宦暉一直只不過是她普通朋友,她對他並沒有瞭解,事發之前,久無往來,宦君亦早已訂婚云云。

  記音有聞必錄,完全不去追究前言後語。

  自由閱畢新聞後一點表示都沒有,更顯得難能可貴。

  律師陪著宦暉回來,他們會同宦興波,進密室商議。

  鄧宗平找到宦楣,"眉豆,我們找個地方談談。"

  宦楣看著他,"謝謝你為我們出力。"

  "我並沒有做什麼。"

  "我希望你能為他們辯護。"

  鄧宗平說:"鈞隆擁有一整隊的大律師。"

  "有你參與,母親與我都比較安心。"

  鄧宗平吁出一口氣,欲語還休。

  宦楣說:"你有什麼困難?"

  他們在會客室坐下,默默地相對無語。

  鄧宗平覺得它真是一間不吉祥的房間,每一次坐在這裡,都有不愉快的事情發生,上趟他來,是為著要與宦楣分手。

  他只能說:"快過年了。"

  "年?呵是。"宦楣低下頭。

  "白皮書將在三月份公佈,屆時直選問題可獲分曉。"

  宦楣輕輕說:"原諒我,我不關心這些。"她心亂如麻,身如湯煮,整個城市在此刻沉下海底,也不能使她比現在更加愁苦。

  "我明白。"鄧宗平說。

  "你真的瞭解我的意願?"

  鄧宗平忽然說:"眉豆,等這件事告一個段落之後,讓我倆結婚吧。"

  宦楣聽得很清楚,不禁訕笑起來,"宗平,你不像是個湊熱鬧的人。"

  "眉豆——"

  宦楣擺手,"我知道你最最見義勇為,但又何必犧牲終身大事來證明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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