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些人真能熬,咬緊牙關死撐是英雄本色。
只有六小時睡眠,世球還自備威士忌到我房間來喝,他這種人有資格娶三個老婆,分早午晚三班同他車輪戰。
我用手撐著頭,唯唯諾諾,頭太重,搖來晃去,終於咚地撞到茶几上,痛得清醒過來。
世球大笑,過來替我揉額角,嚷著「起高樓了」,忽然他凝視我,趨身子過來要吻我,我立刻說:「世球,你手下猛將如雲。」
世球立刻縮手,大方地說:「我不會勉強你。」
我很寬慰。
「你是吃醋了嗎?」
「神經病。」
「我念中學的時候,有個男同學早熟,他經驗豐富,與我說過,如果女孩子肯罵你神經病,對你已經有感情了。」
我們大笑。
第二日會議很有用很有建設性,皆大歡喜,大局已定,我們回去將做初步正式圖則。
世球說:「頭五年一定要賺回本來,跟著五年才有純利,這十年後資產歸回當地政府,最大敵人是時間。散會。」
我一定要到淮海中路去。
世球陪著我,在這條鼎鼎大名,從前是法租界的霞飛路上踱步。熱氣蒸上來,感覺很奇異,世球問我,有沒有可能,他父親同我母親,於若干年前,亦在同一條路上散過步?
他說:「從前國泰大劇院在這條路上,父親喜歡珍姐羅渣士,苦苦省下錢去看戲。他兄弟姐妹極多,而祖父是個小職員,半生住在宿舍裡,他童年很困苦。」
葉伯伯的一生與我父親剛相反。
「要不要買些什麼?」他問我。
我搖搖頭,我並沒有在旅行期間購物的習慣,通常是一箱去,一箱回,看見人家什麼都抓著買就十分詫異。
「我同你去吃刨冰。」世球說。
與他去到戈壁他也懂得玩的門檻,環境真的難不倒他。
菠蘿刨冰既酸又甜,又有一股濃厚的香精味,不過含在嘴裡過一會兒才吞,倒別有風味。
「回去吧。」世球笑,「我們還要吃晚飯。」
女同事們還是去購物了。
助手給我看她買的一串項鏈。真的美,全用綠寶石串成,珠玉紛陳,價錢公道,陶陶最喜歡這樣的飾物,我見獵心喜,連忙問在什麼地方買。但時間已晚,店舖已打烊。
幸虧助手取出另一條讓給我,我才有點收穫。
結構工程師找到一條絲披肩,流蘇足有三十厘米長,結成網,每個結上有一顆黑色的玻璃碎米珠,東西是舊的,但仍然光鮮,一披在身上,整個人有神秘的艷光。
我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看的衣物,讚不絕口,不過不像是中國東西。物主很高興,告訴我,那是俄國人遺落在這裡的,說不定是宮廷之物。
我不敢相信,詭秘的古國,無論拾起什麼都有幾十年歷史,一張布一隻花瓶都是古董,而且保存得那麼好,奇異地流落在有緣人的手中。
還有人買到鑲鑽石的古董表,只有小指甲那麼大,機器還很健全,只不知有沒有鬼魂隨著它。
我們這班蝗蟲,走到哪裡搜刮到哪裡,總有法子作樂,滿載而歸,我慨歎地笑了。
深夜,世球說:「在這個古老的城市住久了,不知你是否會愛上我?」
我看他一眼,不出聲。
第二天清晨我們上了飛機。
回到家,弟弟立刻找到我,我連行李都來不及收拾便趕往醫院。
繼母眼睛腫如核桃。
我同她說:「他脾氣一直壞,架子一直大,你又不是不知道,凡事忍著點。」
她拉著我的手,「切片檢查過了,是鼻咽癌。」
我頭上轟的一聲,如炸碎了玻璃球,水晶片飛濺至身體每一角落,都割在肉上,痛不可當。
啊,上主。
我握住繼母的手,兩人坐在醫院走廊長凳上,作不了聲。
過半晌,我撇下她去見醫生。
醫師很年輕,很和藹,總是安慰病人家屬:「對這個症候我們很有研究,已開始電療,幸虧發現得早,有機會」等等,我沒有聽進去。
我去病房看父親,他剛服了藥。
他看見我只是落淚,他們已經告訴他了,這真是天地間最殘忍的事。
他同我說:「我們明明是一對。」
我一時間沒聽懂。
「我們明明是一對,她是獨女,我是獨子,門當戶對,可是葉成秋偏偏要拆散我們。」
我聽明白後怵然而驚,他已經糊塗了,當中這幾十年像是沒有過,他永遠不會原諒母親。
「葉成秋是什麼東西?」他不住地說,「他算什麼東西?我楊家的三輪車伕還比他登樣。」
我說:「是是,你休息一會兒,爸。」淚水滾滾而下。
護士前來替他注射。
「之俊,」父親握著我的手,「之俊,做人沒味道。」
我也不再顧忌,把頭靠在床頭上哭。
護士像是司空見慣,平靜地同我說:「不要使他太激動,你請回吧。」
歷史上所有的不快都湧上心頭,我像個無助的孩子般,坐在病房外號淘大哭,怎麼都忍不住。兩個弟弟見我如此,也陪著落淚,繼母用濕毛巾替我揩面,我發了一身汗。
抽噎著,忽然嘔吐起來。
醫生說「中暑了」,接著替我診治。
我拿著藥回家,面孔腫得似豬頭,昏昏沉沉倒在床上。
過一會兒發覺母親在推我:「之俊,之俊,脫了衣服再睡。」
我尖叫起來,「不要碰我。」
「你別這個樣子,人總會病的。」
我尖叫起來,「你巴不得他死,你巴不得他死。」
母親把我推跌在床上,「你瘋了,他死活還關我什麼事,他另娶了老婆已經二十年,兩個兒子都成年了。」
我才驚覺說錯話,急痛歸心,更加失去控制,嚎叫起來,「他潦倒一生,媽媽,他幾時高興過,太不公道了。」
母親也哭,「他潦倒,難道我又什麼時候得意過?」
這話也是真的,我只得把頭埋在枕下尖叫。
「芬,你先出去。」
是葉伯伯的聲音。
葉成秋輕輕移開被枕,用手撥開我頭髮,「之俊,三十多歲了,感情還這麼衝動,對自己有什麼好處?」
他堅定的聲音極有安撫作用。
「傷害你母親能減輕你心中痛苦?」
「我不要你管。」
「你不要我管要誰管?」他笑。
我回答不出。
「人當然有悲傷的時候,切勿嫁禍於人,拿別人出氣,叫別人陪你痛苦。」
他陪著母親走了。
我支撐起來換睡衣,天旋地轉,只得又躺下來。
第六章
再睜開雙眼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我並沒有即刻開燈,呆著臉沉默著,暗地裡只聞到頭髮受汗濕透後的酸餿氣,我歎口氣,又決定面對現實,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媽媽。」
陶陶的影子在門邊出現。她走近我,坐在我床邊。
「我煮了白粥,要不要吃一點?阿一送了豆瓣醬來,是用篙白炒的。」
「我不餓。」
「同你切點火腿片好不好?」
「你回到外婆家去吧,我過一兩日就好了。」
「是外婆叫我來的。」
「我沒事,只想洗個頭。」
「我幫你吹風。」
「一生病就想剪頭髮。」
「媽媽的頭髮大抵有一公斤重。」陶陶在黑暗中笑。
至此我已經平靜下來,對於剛才失態,甚懷歉意。
「外公不是不行了吧?」
「亂講。」
「人總要死的。」
年輕人一顆心很狠。
「其實我們一年也見不到外公三次。」
我歎口氣,改變話題,「你拍完戲沒有?」
「拍完了。不過現在幫忙做場記。」
我忍不住問:「你把喬其奧全給忘了?」
「我以為你不喜歡他。」
「你沒有回答我問題。」
「忘了。」
「很好,能夠忘記真是福氣。」
陶陶拉開床頭燈,看見我嚇一跳。
我笑,「可是成了蓬頭鬼了?」
「一笑又不像,好得多。」
她扶我洗了頭、幫我吹乾,編成辮子。我覺得太陽穴上鬆了一點。
我縮縮鼻子:「什麼東西燒焦了,粥?」
「不是,早熄了火——哎呀,是藥。」
一小壺神曲茶燒成焦炭。
我瞪著陶陶,忍不住笑起來。
死不去就得活下來。
還不是用最好的浴鹽洗泡泡浴。
父親自醫院回家,繼續接受電療,我每日下午去看他,情形並不那麼壞,只是支出龐大。
一連好幾天都沒見世球在華之傑出現。
一日大清早,我回到寫字樓,看見他坐在我桌子上喝黑咖啡,西裝襟上,別著塊黑紗。
我一震,手上捧的文件險些兒跌在桌子上。
他抬起頭,一切盡在不言中,眼神很哀傷。
「世球。」我無限同情。
「我只覺得體內一部分經已死亡。」
「什麼時候的事?」我拉張椅子坐到他身邊。
「前夜。」
「你父親如何?」
「自那時開始不食不眠。」
「我沒看見訃聞,自己也病了數天。」
「我母親是一個值得敬愛的女人。」
「一定。」
「我是這樣傷心,之俊,我竟哭了,生平第一次流下眼淚,我心如刀割。」
「我知道。」
「她一生寂寞,之俊,她也知道父親並不愛她,而我又那樣不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