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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我與父親的感情並不深,是到最近這幾年,他才主動拉緊我。開頭新娶廣東女人,又一連生下兩個男孩子,也就把我們母女丟在腦後。

  十年後他莫名其妙又厭惡後妻與兒子,父親的感情自私、幼稚、不負責任。

  但他還是我父親。生命最尷尬是這點。

  第二天我百忙中替他找到醫生,命弟弟送他進去。

  弟弟向我訴苦,說父親逼著他們去買新鮮橘子來搾汁,不肯吃現成的橘子汁。

  他與母親一般的疙瘩。也不曉得這是不是上海人的特性,也許這樣說是不公平的,葉成秋就不介意喝罐頭果汁。

  出發那日我拖著行李匆匆趕到飛機場,別人都比我早到,也比我輕鬆。

  酒店管理科一組全是女將,仍然窄裙高跟鞋,寧死不屈,好氣概。電機工程師如蜜蜂般包圍她們,煞是好看。

  世球叫我,「之俊,這邊。」

  我才如大夢初醒,向我的助手打招呼,挽起袋子去排隊。

  他特別照顧我,悄聲問:「都齊了?」

  我點點頭。

  飛機在虹橋機場降落,我心有點激動:回到故鄉了。隨即啞然失笑,我只在故鄉耽過半年,在襁褓中便離開江蘇,有什麼感情可言,除非是祖先的遺傳因子召喚我,否則與到倫敦或巴黎有什麼分別。

  下飛機第一個印象是熱。

  我們不是不能忍受熱,但到底島上的熱與內陸的熱又不一樣。等車的一刻便件件衣服濕得透明,貼在身上,熱得你叫,熱得你跳。

  第二便是蟬鳴的驚心動魄,一路上「喳」——拖長聲音叫,我抬起頭瞇起眼睛,明知找不到也似受蟬之魔法呼召,像是可以去到極樂之土。

  女士們面孔上都泛起一層油,脂粉褪掉一半,比較見真功夫,都立刻買了扇子努力地扇。

  冷氣旅行車立刻駛至,我依依不捨地登車。

  那蟬聲還猶自可,空氣中的濃香又是什麼花朵發出來的?既不像白蘭又不是玉簪。

  我貪婪地深呼吸。

  「香?」世球坐在我身邊。

  我點頭。

  「桂花。」

  我一時沒想到。鼎鼎大名的桂花,傳說中香得把人的意志力黏成一團的桂花。

  我把頭靠在車窗上。這個地方我是來過的,莫非在夢中曾經到過這裡。

  車子往大東飯店要個多小時,世球在那裡吹噓:「我到全世界都要住市中心。」

  女士們立刻投以傾慕神色,我暗暗好笑。也難為他,這個領隊不好做,雖然葉伯伯已搭通天地線,也還得世球一統江湖。

  他見我笑,便解嘲說:「最不合作的是你,之俊。」

  我不去理他,心中很矛盾,看樣子大東飯店一定時髦得不得了,絕不會勾起什麼懷舊之幽思。

  我不是不喜歡住豪華旅舍,只是先幾年經濟情形有所不逮,往歐洲旅行只得住小旅館,窗門往往對著後巷,在潮濕的夏季傍晚,水手在廉價路邊咖啡座喝啤酒,看到我倚窗呆望,往往會好心地吹口哨引我一笑。

  就是在那個時候,愛上小旅館風情,特別有親切感,連淋浴都成了奢侈,另付五塊錢租用蓮蓬頭一次,帶著私人浴巾及香皂進去,不能每天都洗,花費不起。

  我喜歡看窗外月色,喜歡在沒空氣調節的房間輾轉反側,喜歡享受異國風情較為低層的一面。

  當然歐洲再熱也熱不到什麼地方去。

  冷氣車門一開,熱浪如吹發器中的熱風般撲上來,逼得我們透不過氣來。

  幾位工程師嘩然,紛紛發表意見。

  我用手摸摸後頸,一汪汗。

  世球笑道:「我父親說,真正熱的時候,躺在蓆子上睡著了,第二天起身一看,蓆子上會有一個濕的人形,全是汗浸的。」

  女士們都笑:「羅倫斯最誇張。」

  如果是葉伯伯說的,一定全是真的,我相信。

  我們在旅舍安頓下來,淋浴後我站在窗前眺望那著名的黃浦江。

  除卻裡奧熱內廬之外,世界大城市總算都到過了。

  世球敲門進來,我轉頭。

  「別動。」他拿著照相機,一按快門,摩打轉動,卡拉卡拉一連數聲。

  「幹什麼?」

  「之俊,」世球坐下來,「你永遠像受驚的小鹿。」

  「因為你是一隻狼。」我笑答。

  「我覺得你與這裡的環境配合到極點。」

  「這是歌頌,還是侮辱?」

  「你太多心了。」

  我不去回答他。

  「今天晚上我們有應酬,先吃飯後跳舞。」

  我服了他,就像一些人,在遊艇上也要搓麻將,世球永遠有心情玩,玩玩玩玩。

  「同什麼人吃飯?」

  「當然是這裡的工作人員。」

  「跳舞我就不去了。」

  「隨你,」他聳聳肩,「反正我手下猛將如雲。」

  我既好氣又好笑,他的口氣如舞女大班。

  我忽然問:「我們在這三天內會不會有空當?」

  「你想購物?」他愕然。

  「我想逛逛。」

  「我與你同去。」他自告奮勇。

  「這麼熱,你與你的猛將在室內喝咖啡吧。」

  「之俊,我早說過,我們有緣,你躲不過我。」

  當夜我們在中菜廳設宴請客。標準的滬菜,做得十分精緻。坐在我身邊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上海籍女士,五十餘歲,仍然保持著身材,很健談,而且聰慧,她是早期畢業的建築師,很謙和地表示願意向我們學習。

  她肩上搭著一方手織的小披風,那種絨線已經不多見,約二十年前我也看母親穿過,俗稱絲光絨線,在顏色毛線中央一條銀線織成,貪其好看,當然有點老土,不過在這個時候見到,卻很溫馨。

  女士很好奇,不住問我一般生活情形,乘什麼車住多大地方做什麼工作。我從來沒有這麼老實過,一一作答,並且抱怨自己吃得很差,不是沒時間吃就是沒心情吃。

  世球見我這麼健談,非常訝異。

  臨散席時,女士說:「你不像她們。」用嘴呶呶我其餘的女同事。

  我樂了。真沒想到她會那麼天真,不是不像我母親的,經過那麼多劫難滄桑,都是我們所不敢問的,仍然會為一點點小事發表意見,直言不諱。

  我笑:「她們時髦。」

  她忽然說:「不,你才時髦瀟灑,她們太刻意做作。」

  讚美的話誰不愛聽,我一點不覺肉麻,照單全收,笑吟吟地回到樓上房間去,心想,上海人到底有眼光。

  我喝著侍役沖的香片茶,把明天開會的資料取出又溫習一遍,在房中自言自語。

  扭開電視機,正在聽新聞,忽然之間咚的一聲,冷氣機停頓。室內不到十分鐘便燠熱起來,侍役來拍門通知正在趕修,心靜自然涼,我當然無所謂,但是世球他們跳得身熱心熱,恐怕要泡在浴缸裡才能睡得著。

  侍役替我把窗戶開了一線,我總算欣賞到江南夏之夜的滋味,躺在床上不自覺入夢。

  隔很久聽見大隊回來,抱怨著笑著,又有人來敲我房門,一定是世球,我轉個身,不去應他,又憩睡。

  早上七時我被自己帶來的鬧鐘喚醒,不知身在何處,但覺全身骨頭痛,呻吟著問上主:我是否可以不起來呢?而冷氣已經修好了。

  世球比我還要早。他真有本事。

  他悄聲在我耳邊說:「同你一起生活過,才知道你是清教徒。」

  這人的嘴巴就是這樣子,叫好事之徒拾了去,又是頭條新聞。

  一大行人準時抵達會場。

  會議室寬大柔和舒適,是戰前的房子,用料與設計都不是今日可以看得見的了,桃木的門框歷年來吸飽了臘,亮晶晶,地板以狹長條柚木拼成,上面鋪著小張地毯,沙發上蒙著白布套子。

  我抬頭打量天花板,吊燈電線出口處有圓型玫瑰花紋圖案,正是我最喜愛的細節。

  我在端詳這間屋子,世球在端詳我,我面孔紅了。

  會議如意料中複雜冗長,三小時後室內煙霧瀰漫,中午小息後,下午再繼續。

  華之傑一行眾人各施其才,無論穿著打扮化妝有何不同,為公司爭取的態度如一,每個人在說話的時候都具工作美,把個人的精力才能發揮至最高峰。

  散會後大家默默無言,世球拉隊去填飽肚子。

  有人說這兒也應有美心餐廳。

  仍然是上海菜。

  廣東小姐吃到糟青魚時誤會冷飯跑到魚裡去,很不開心,她在家從不吃上海菜:「樣樣都自冰箱取出,」她說。世球白她一眼。這些我都看在眼裡。

  我問:「今天幾度?」

  「攝氏三十五度。」

  嘩。

  世球問:「心情如何?」

  「很好,久久沒有過群體生活,很享受。」

  「是的,這麼多人同心合意做一件事,感覺上非常好。」

  「我想到淮海路去走走。」

  「明天傍晚或許會有空。」世球說。

  「今天傍晚有什麼不對?」

  「你沒有經驗,今晚我們自己人要開會討論。」

  真沒想到時間那麼迫切,我們在世球的套房裡做到晚上十二點。所有女性臉0上的胭脂花粉全部剝落,男士們的鬍鬚都長出來,但沒有人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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