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你父親是愛她的。」我說。
「你也該知道,愛情不只是手拉手或者跳熱舞。」我說。
「但是他們甚少說話。」
「愛情亦不是發表演說。」
「他亦不稱讚她。」
「愛情不是街頭賣藝,敲響銅鑼。」
「他愛她?」世球微弱地問。
「當然。他更溺愛你。」
「我一直認為他愛的是你母親。」
「世球,在他的感情世界裡,總容得下一個老朋友吧。」
他釋然,呼出一口氣。
「世球,你爹沒事?」
「你們真的像對父女。」他說,「我很妒忌。」
「去你的。」
「你愛誰?你生父還是他?」
「不選可不可以?」
「不行。」
我說:「其實我與父親沒有溝通,我認為他性格上充滿弱點,但不知恁地,有事發生,我自然會撲過去,看他吃苦,恍若身受。」
「那麼同樣的事發生在葉成秋身上呢?」
「他那麼強壯,誰理他,」我忍不住說真話,「我們生瘡,去找他,他長皰皰,他自己打理,誰管他?」
「這太不公允了。」
「什麼人同你說過這是個公平的世界?咄!」
愁眉百結的世球也被引笑。
過一會兒他說:「我父親是個寂寞的人。」
「我相信,」我喃喃說:「HE』S LEADER OF THE BAND.HE』S A LONELY MAN.」
「你也聽過這首歌?」
我點點頭。
「我也寂寞。」
我毫不容情地大笑起來。
「你總是踩我。」
「因為你從不介意。」我稱讚他。
「你不信我寂寞?」
「算了吧,世球。」
「之俊,如果我向你求婚,你會不會答應?」
「與我結婚的人,要愛我,愛我母親,兼加愛我女兒。」我說。
「這太難了。」
可不是。
他又沉默,恢復先頭那種哀傷,即使是葉世球,也有他沉著的一面。
我沖兩杯咖啡,給他一杯,滿以為他已經忘卻適才的話題,誰知他又說:「只愛你一個人,可以嗎?」
「那樣你也做不到。」
「你太小看我。」
我笑,拍拍他膝頭。「我們幾時再上去開會?」
「你嚮往?」
「嗯,」我說,「我喜歡與華之傑這組人一起工作。」
「自然,都是我挑選的精英。」
我很慚愧,我不夠資格。
「下個月吧,一個月一切準備妥當再上去。」
我說:「世球,我要開工了,不能陪你。」
「聽聽這是什麼話?」他悻悻說。
「這才是好夥計呀!」我笑。
下班我去看母親。
她不在,老規矩,去打橋牌。
阿一服侍我吃了頓好豐富的家常菜。她年紀大了,有點混亂,大熱天竟煮了火腿豬腳湯,被母親抱怨,正在煩惱,碰見我來,把湯推銷掉,樂得她什麼似的。
做人真不容易,傭人也有煩惱。
飯後她捧滿滿一碟子白蘭花出來,幽香撲鼻。
我躲在沙發上看報紙。
「大小姐今年也三十二了吧?」她在剝毛豆子。
「快三十五了。」
「時間過得真快。」她感歎。
「誰說不是。」
「自小你是乖的。」她說。
自小我不是個有魄力的孩子,一向只能做些彫蟲小技,初步功夫學得很快,鋼琴、芭蕾、法語……都容易上手,但等到一天要苦練八小時的關頭,就立刻放棄。
少壯不努力,老大自然徒傷悲。
阿一又說:「陶陶就不同了,她主張多。」
是的,這一代是不一樣的。
「這座老房子要拆了吧?」
「你放心,救火車上不來,不能蓋大廈。」
她放了心,悠悠然工作,身上一套黑色香雲紗唐裝衫褲已有二十年歷史,早洗成茶葉色,領口都毛了,但還是她心愛的衣裳。
阿一也有新衣,冬天母親做給她嘩嘰衫褲,同時也接收我與陶陶過時不用的手袋皮鞋,母親很反對她身上弄得似雜架攤子,母親說:「之俊,你亂穿是有型夠格,她一亂就像垃圾婆。」
我才像拾荒的。
「陶陶說,她那串項鏈是你帶來給她的?」
「噯。」
「上頭還好嗎?」
「你怎麼不去看看?」
「我都沒有親人,我是孤鬼。」
門一響,母親回來了。
阿一捧著毛豆回廚房。
母親換上拖鞋,坐在我身邊。
我說:「葉太太去世了。」
「是。」
我們並沒有見過葉太太。而世球長得似他父親,無從查考。
「要不要去鞠躬?」
「之俊,你知道我這個人,一向我行我素,是你們婦解分子的祖宗,早三十多年我都有膽子離婚,處理事情自有我的一套。我不去。」
我點點頭。
母親隨即訕笑,「你看我多麼慷慨激昂。」
我問:「你會去看我父親嗎?」
「亦不去,他老婆子女一大堆,何勞我。」
「到底夫妻一場。」
她瞪我一眼,「我去把陶陶的父親叫回來,讓你們重話家常,可不可以?」
我馬上噤聲。
「最恨人家說這種虛偽的、不負責任的濫溫情話:到底是孩子的父親,畢竟是夫妻,一笑泯恩仇……連你都這個樣子,之俊,你才三十多歲就糊塗了。」
母親直到現在,還是火爆的脾氣,在很多地方,她比我現代,也難怪陶陶與她談得攏。
她今日一肚子的氣。自然,葉成秋家中出了這等大事,不得不冷落她。
她是見不得光的那一位。
平日不覺得,過年過節,甚至週末,有大事發生的時候,她便得看開點,自己打發時間。
我勸慰她,「過幾日葉伯伯就空閒了。」
「我同他不過是老朋友,你跟你父親不知想到什麼地方去,我歷年來生活並不靠他,你外公有金條在我手上。」
我不敢說什麼,大半是不忍,讓她掙回一點自尊吧!很多人以為四十而不惑,五十歲應該幻為化石,四大皆空,萬念俱灰,但這不是真的,至少母親的性格一直沒有改變。
過一日我代母親去鞠躬。
殯儀館黑壓壓都是人,前頭跪著的都有三四十個。母親說過,做廣東人最大的好處便是親戚奇多,都在眼前,一呼百諾,聲勢浩大。
世球百忙中還來招呼我,我自己識相,揀一個偏位,坐下來抹汗。
他與他父親都穿黑西裝,看上去似兩兄弟。靈堂上拜祭的不乏達官貴人,兩父子沉著地應付,雖然哀痛不已,仍不失大體。
葉太太的照片掛在花環當中,鵝蛋臉,細眉毛,菱角嘴,雖然不是美女,看上去但覺十分嬌俏,這幀照片恐怕有三十年了,她還梳著疏落的前劉海。
可以想像年輕的葉成秋流落在本市,落魄無靠,遇上了她,從她那裡學會說粵語,從她父親處學得做生意,她是根,她是源,沒有這位廣東女子,就沒有葉成秋。
離開殯儀館時天下滂沱大雨,水珠落在地上反濺,打傘兼穿雨衣都不管用,滿身濕。
我第一次去兜生意亦是個大雨天,帶著牆紙及瓷磚樣板,希望某建築師幫個忙,賞口飯吃。那位先生叫我說一說計劃,我努力講了十分鐘,他已經聽累了,打個呵欠。
打那個時候開始,我覺得自尊不算一回事,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但是與切身利益有關的時候,絕不能聽天由命,總得盡量爭取,失敗也不打緊,有人笑我嗎,那不過是他下流。
相由心生,因此外形日益邋遏,也不高興再打扮,這也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方法:表明是賣藝不賣身。
我沒有開車子出來,站在路邊載計程車,一站半小時,也不覺累,一邊欣賞白花花的雨景。
「楊小姐。」
是葉家的司機,把黑色大車彎到我這一邊來,硬是要載我一程。
我本想去看父親,奈何身上穿著黑旗袍,爹最恨黑色,我只得回家換衣裳。
到家又不想出來,我攤開圖表再度勾出細節,雨仍然沒有停,不住傾訴,好幾個鐘頭了,什麼話都應該說盡了,但也許她已經有大半生沒見到他,而她又確信他仍然愛她,所以還可以說至深夜。
而我沒有這種運道,我沒有話說,人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已經老了,且無話可說。
我扭開無線電。一次陶陶見我聽歌,像是遇著什麼千古奇聞似的:「媽媽,你也聽歌?」上了三十,除卻吃睡穿,最好不要涉及其他,年輕人最殘忍,覺得聽歌的媽媽不像媽媽,虧欠他們。
至傍晚雨停止後,我終於買了溫室桃子去看父親。
這一陣子他變了,愛吃愛睡,脾氣倒不如從前壞。
他向我埋怨,說腰子痛。
我同他說,大抵是肌肉扭傷,不必擔心。
陪父親吃過飯才打道回府。他如小孩子,一邊吃一邊看電視,完全認了命,承認癌症是生活之一部分,不再發牢騷,因此更加可悲。
世球找我,「出來陪我,之俊,說說話,我需要安慰。」
「到台下來喝杯龍井吧。」
他駕著開篷跑車來,也不怕陰晴不定的天氣。他們說這便是浪漫:永遠與你賭一記,流動,不可靠,沒有下一刻、明天、第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