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追了下來,匪夷所思,不但千里迢迢地追到香港某街某宅來,還帶著武器。
「說呀!」他用力壓了壓力背,我但覺脖子一涼一痛,白色襯衫上沾了數滴鮮紅的血。
我殺豬似的叫起來,「你殺死我了,」我打心裡害怕出來,「我腦袋分家了——」
「嘎,血,我殺了人?」
沒想到大個子一見血,也恐懼起來,扔開刀來檢驗我,「傷在哪裡?糟,你這窩囊皮肉比娘兒們還嫩,這條縫子還不淺哪。」手忙腳亂。
我推開他跑到浴間去照鏡子,只見頸項處血涔涔而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
輪到我喝他了,我一手用毛巾掩著傷口,一邊罵:「這把刀搜出來你是要坐牢的,香港是法治地區。」我撥電話。
「你幹嗎?」大個子害怕,「你報警?」
我沒好氣,「我叫朋友來送我進醫院,免得染上破傷風。」
電話接通了,我說:「婀娜,到大英醫院急症室門口等我,我受了傷。不嚴重,還能說話就不嚴重的。」
我取了門匙下樓,大塊頭跟著我。
我怒問:「你還想怎地?」
「我不放心你。」他據實說。
「放心好了,我死不了。」我沒好氣的說。
我倆坐一部車子到醫院,婀娜早在門口等,急得什麼似的。
她撲過來說:「怎麼回事?」她驚叫,「喲,一頸的血。」
「受了傷。」我說。
婀娜馬上說:「不是意外吧。」
我看看身邊的大個子,「說是我自己割傷的好了。」
婀娜說:「不如轉到私人醫生那裡。」
「不行,」我說,「傷口痛,而且再折騰,我怕失血過多。」我們一行三人坐在急症室中,輪到我,醫生洗乾淨了傷口,就說不像是意外,醫生瞪著我:「想自殺是不是?下手又不夠重,這樣於淺淺拉一刀,女朋友就送你來醫治了,是不是?小伙子,自殺也是犯法的。」
太冤枉了,我幾乎哭出來。
而婀娜面色不好看,活脫脫便像那負氣的「女朋友」。
醫生替我敷了藥,囉嗦半晌,就差沒把我送到警局去,我鐵青著臉跟婀娜解釋來龍去脈。
我罵大塊頭,「若不是打老鼠忌著玉瓶兒,我再也不放過你,非得叫你嘗鐵窗風味不可。」
婀娜勸道:「你別用力了,傷口掙裂了才麻煩呢。」她又向大個子說,「敏敏先生,你也是個讀過書的人,怎麼一上來就動刀動槍?」她很氣,「慕容琅又不在他那裡,你怎麼叫他交人?」
我很感動.我第一次發覺,婀娜護我,像母雞護小雞似的。
婀娜說下去:「人家不愛你了,要離開你,終歸是要走的,你拿刀擱她脖子上,她還不是要離開你?益發惹她討厭,多麼不智,男人大丈夫在感情這件事上要拿得起放得下,哪有人像你這樣,走遍天下來出醜。」
「說得好。」我鼓起掌來。
可是敏敏哲特兒卻像個孩子似的哭起來。
我與婀娜面面相覷。
大塊頭,昂藏六英尺,一頭鬈發、大鬍髭,忽然像嬰兒似大哭,我們不相信一雙眼睛,發楞。
我喃喃地說:「曼陀羅,女人都是曼陀羅。」
婀娜一聽就發怒,「發癡,阿要發癡哉。」她說,「我再也勿要理你們的事,以後腦袋與身體分家,也不要再來通知我,我愛莫能助。你們一些芝麻綠豆就炸了起來,我怎麼辦?我有事找誰去?」
我頓時大急,「婀娜,送我回家。」
婀娜喝道:「不送!」
她自顧自的走了。
大塊頭停止了潸潸的眼淚,問我:「我怎麼辦?」
「你真是個喜劇人物,」我說,「有本事自尼泊爾追到我家,你就可以再追到慕容家去。你何去何從,關我什麼事?」我拂袖而去。
回到公寓中,我將大門下了三重鎖,明天就找人來安裝大鐵閘,這種事可一不可再。
我還沒來得及伸長雙腿,家裡的司機來了,好傢伙,一副奴才相,他說:「三少爺,老爺有事跟你說話,叫你立刻去一趟。」鐵青著臉。
我火冒三丈,指著他罵:「他是老爺,怎麼你忽然也有個老爺格?真命老爺還是我親生的爹,你左右不過是個奴才,居然狐假虎威起來,你算準了我氣數已盡?你當心你的狗頭,我告訴你,待我翻身之日,我咬死你!」
司機被我罵得狗血淋頭,立刻轉身走。
這個老傭人,眼中只有他老爺,見高拜,見低踩,一副奴才相,低聲下氣慣了,只懂看著老爺的面色做人,老爺捧哪個,他就顛著屁股去托哪個,老爺要貶誰,他就助陣——也不瞧瞧那個人是誰,那個人有沒有實力,又蠢又壞,這種狗腿子,昧良心竟成了他的嗜好了。
我有一張王牌,叫「不靠你」,大不了登報脫離關係,凡事大家留個餘地,適可而止,過得去就算了,何苦緊緊相逼,將來狹路相逢,左右還是父子關係,當中還礙著母親,老爹這張篷張得太滿,這些年來我真受夠了,已經搬了出來獨自過活,還將我呼來喝去,我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司機去了沒久,電話鈴就震天般響起來,我知道這是誰,我冷笑,這就是父親的那個寶貝女秘書,老爹自二十五年之前抖起來之後,手指就不懂撥電話了,我拿起話筒說:「喬穆少爺不在,你們別花力氣找他了。」
大不了我改個藝名混飯吃,誰還希罕聽他的教訓。
最可恨的尚有大哥他們,老爹一罵我出門,三人也不勸阻,老好的在一邊陰陰笑,我受夠了,這一家子,就因我比他們清高點,他們巴不得我死在他們跟前。
我狠狠的將沙發墊子踢得半天高,墊子落在地上,彭的一聲。
我氣平了一點,幹嗎這樣生氣?不是已經忍了兩年多了嗎?恐怕是借口吧,我真正要氣的是什麼?找坐下來問自己。
是因為寧馨兒吧,是因為無法進一步接觸她吧。
為什麼對她有這麼大的好感呢,是愛上了她嗎,是不是呢,不能確定,因為彷徨的緣故,對其他的事就不堪忍受了,多麼幼稚。
錯不在老爹,錯竟在我自己。
我想通了以後,使駕車往家中走了。
父親穿著唐裝衫褲,正在抽雪茄,我說:「我來了。」
他瞪我一眼,「你罵司機?」
我莞爾,這種小人,馬上要求主子幫他出氣了。
我說:「司機不會比兒子更重要吧?」我補一句,「即使是不爭氣的兒子。」
他深深地吸著雪茄,「最近你混得不錯呵。」
我說,「托老佛爺的洪福。」
「你少跟我來這一套。」他暴喝一聲,恍如春雷響。
我實在接捺不住,「我又做錯了什麼?又有哪裡丟了你的臉了?」
「你竟掏起古井來了?你收了人家寡婦三十萬港元,天天往人家家裡鑽,服侍人家,是不是?」爹的雪茄煙直指到我鼻端來,「喬家的臉都叫你丟盡了,你索性跟我脫離關係也罷,你不配姓喬!」
我僵了,「姓喬有啥好?姓喬的人是非黑白不分,不姓喬已罷。」
「我問你。」他索性站了起來,太陽穴上微微鼓起,青筋畢露.
「你有沒有受過人家三十萬?」爹罵,「你有沒有跟人爭風吃醋,動刀動槍,弄得幾乎人頭落地?」
他媽的,消息傳得快過路透社。
「有。」
「你憑什麼受人家三十萬?」他叫。
媽媽在這時候推門進來,「什麼事大呼小叫的?三十萬有什麼了不起?還給人家算了,媽替你存三十萬到戶口去,為了三十萬就把兒子當賤骨頭般辱罵,我每個晚上生一個兒子也不能這樣。」老媽擋在我面前。
我鼻子一酸,頓時想哭。
老爹頓足,「你怎麼回來了,你不是打廿四圈去了嗎?唉,慈母多敗兒。」
老媽自鼻子裡哼出來,「你現在來教訓我的兒子了,老喬,你發了財要立品了,請問你這財是怎麼發的?當初拿了文憑,一窮二白的回到香港來,是誰看中你人品助你幫你把女兒嫁你的?老喬,當年你連入贅都心甘情願,現在為了三十萬,要與我兒子脫離關係,罷罷罷,」老媽眼淚鼻涕一把一把的落將下來,「就讓穆兒跟外公姓好了。」
我呆住了,我從不知道家中還有這樣的秘情,頓時像聽戲文一般,愣在那裡。
「四個孩子當中,有三個像你還不夠?這孩子被你逼得渾身小家子氣,連人家三十萬都貪,還不足你的錯?」母親指著鼻子直罵過去。
父親揮手一掃,將書桌上的東西全部掃到地上去,筆墨紙硯滾了一地。
這一下子更加不得了,老媽跳得八丈高,聲音撕心裂肺……我自覺沒趣,推開書房門走了。
怎麼會搞成這樣子。
我到銀行,結束那筆款項的定期存款,拿了利息,立刻去買了一隻哈蘇相機,然後拿著三十萬的本票上慕容家去。
還就還。
我沒說過連利息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