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有鈔票,我還拍鬈頭髮的女人呢,我長長太息一聲。
「你又有什麼感觸了?」琅白我一眼,「你是天下最灑脫的人,喬穆。」
「我?」我指著自己的鼻子,老大的不服氣,「我?」
我的理想生活根本不是如此吊兒郎當,光為一家婦女雜誌服務,然後省下一點點錢到新加坡旅行之類。
理想是很重要的。我並不奢望做皇帝,我的理想值得尊重與同情,但是父親不肯支持我的理想,我有什麼辦法,只好一日又一日委曲著自己。
當然,照實說,我不應抱怨,比起在地盤中淌汗的泥工,安置區中的居民,我若口出怨言,簡直天地不容,但有時縱然金錢與名譽都不缺,生活也很空泛,阿琅當年離家出走,大半也是為了這個原因,我不欲解釋這個問題。
我跟琅說:「我要回家沖照片了。」
「我晚上來看。」琅興致勃勃。
我原本想推她,後來一想,難得她找到了寄托,也罷,便點點頭。
不是誇口,我喬穆照相機下的女人,沒有一個不是貌美如花,但花不過是花。
我把婀娜請了來看照片。
婀娜認為這些照片應該可以寄到紐約去,「捧紅她,委曲在香港是可惜了。」她補一句,「除波姬小絲外最漂亮的女人。」
我懶洋洋地並不樂觀:「別忘了她已廿六歲。」
「女人的年齡一向最神秘,瞞上十歲也不希奇。」
我問:「你有沒有想過,她是如何從西藏到尼泊爾去的?」
婀娜說:「喬穆,你什麼都要問問問,查根究底,尼泊爾那批照片已印出來,要不要看分色大樣?」
門鈴一響,是阿琅來了。
阿琅看到自己的相片,歡呼,更帶來一個好消息。我有廿年沒聽過這樣好的消息了,幾乎令我腦充血。
她說:「馨說,請你替那組瓷器拍照,她要出一部冊子留為紀念的。」
開頭我覺得可以與她見面是喜悅,後來見到了慕容先生的瓷器,我才暈眩。
工作在慕容家展開,她在美術廳的助手協助下,打開一隻隻木箱,也不囑我特別當心,取出一件件藝術品,供我攝影。
我與美術廳的人員讚歎不已,她卻神色如常,猶如挪動家常碗碟一般。
我與馨有同嗜,特喜宋青瓷,施青或灰青長石釉都好,其次是龍泉青瓷的瑩潤及泛柔和的青綠或橄欖青、卵白、卵青、淡青、豆青、蝦青都美不可言。
馨指著一隻汝窯粉青圓洗說:「這件倒也罷了,目前普天下僅存的汝窯器約只六十一件,這是其中之一,乾隆說的『晨星真可貴』,就是指這個了。」
美術廳那幾位高級的幹部頻吞涎沫。
他們問我:「喬先生,你看這次攝影要若干時日?」
「兩個來月。」我答。
他們又小心地端出一隻青白釉印花紋瓣口瓶及同釉色褐斑瓶。
我說:「我先拍那只八角龍紋水注,它沒有反光,容易做。」
馨坐在一旁,默默注視,不加意見。
她的神情回到老遠老遠,許久許久之前,不可考的時日。坐在這些價值連城的古董之前,她像一個三千年成了精的狐狸,這些蓮花六瓣碗,菊花紋軍持壺、水莫紋玉壺春瓶,纏枝花紋盞托、葡萄折枝花卉盆……都由她親自搜集而來……
而事實並不如此,這些都是她先夫剩給她的,打什麼地方來,到什麼地方去,都不由她控制,但冥冥中她主宰了一切,否則這些東西不會落在她的手中。
她聘請了當地一家最考究的出版公司替她策劃版面,有錢好辦事。
她是那種有錢得已經看不出有錢的女人,從不刻意裝扮,時髦而不誇張,永遠穿素色的衣裳,琅說過:「爹去世後她不肯再穿黑白灰以外的顏色。」而她丈夫去世已經有好幾年了,她冷靜而固執,看得出最近已經收斂了不少,但一雙眼睛仍然咄咄逼人。
因為工作在慕容家進行,所以我與她說話的機會也比較以前多。
她偶然也指正我拍照的角度,她的腦筋不錯,是受過教育的人,她的城府之深,與阿琅的單純,形成妙的對比。
在工作當兒,婀娜諷刺我:
——「終於抖起來了……這樣好的機會。」
——「樂不思蜀,從此《婀娜》雜誌給他做地毯也不希罕。」
但是我一笑置之。
婀娜這張嘴,她就是喜歡趁這一時之快。
我從沒見過這麼多的藝術品,看得我面紅耳赤。
就算是客廳中隨意掛著的字畫,我略為研究一下,發覺一幅是倪瓚的容膝齋圖,另一張是惲壽平仿倪瓚古木叢篁圖。
就那麼隨便地掛著,風吹雨打。
「如今人人只知道唐寅,不外是因為秋香的緣故。」婀娜笑說道,「我發覺用錢的最高的境界不是以錢製造突出,而是以錢做到平平無奇,返璞歸真。」
我與寧馨兒也漸漸熟了,她的話很少,憑我自己的觀察力,我瞭解得卻也並不多。
一日下午,我正忙著將照相機抬出來,她卻主動的來喚我,「喬先生,你請過來一下。」聲音中透著怪異。
「什麼事?」我立刻隨她出客廳去。
「這是什麼?」她指著牆角放的兩盆花。
「咦。」我奇道。
那兩盆花高三米左右,葉於如絲絨般滑膩,花朵大而潔白,像只漏斗,花瓣展開如美麗的襯裙。
寧很少為任何事詫異,這次卻大動聲色。
「這是誰送來的?我從沒見過這種花。」她說。
我說:「我見過,我知道這是什麼花。」
「是什麼?」她緩緩的坐下來。。
花朵香而且甜,再也錯不了,我答:「我在印度看過這種花,這是曼陀羅。」
她臉色變了,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這花劇毒。」
「不錯。」我說,「若對牢花葉深嗅,會產生幻覺。」我忍不住,「誰送這花來?本地沒有曼陀羅的。」
她慘白的笑:「這是我的生日禮物呢,我亦不知道誰老遠寄了這個花來。」
我覺得驚心動魄,「這是什麼意思?生日送曼陀羅?」
寧已恢復正常,她淡淡笑,「也許說我像曼陀羅。」
我立刻震驚,「你有毒嗎?」
她緩緩說:「多麼美麗的花,遠看未嘗不賞心悅目。」
我說:「昆蟲爬上去會摔下來,立刻就死了,我見過。」
她轉過頭,吩咐傭人抬出露台.每日依時澆水。
她說:「恐怕氣候不合,種不活呢。」
「這花倒也不嬌生慣養,在印度遍山都有,顏色鮮艷。」我說。
琅在這時候撞過來問:「花送來了嗎?」
我奇問:「你如何知道有人送花?」
琅說:「跟二哥哥通電話,他說他送了花來。」
寧立刻說:「原來是他,我早該料到他恨我。」她牽牽嘴角,冷笑,但是沒笑出口,回轉書房去。
琅探身出露台,「就是這兩盆花嗎?好美,咦,這是曼陀羅,阿玨從什麼地方弄了這花來?」
「阿玨是你二哥?」我問,「就是那個在外國不肯回來的哥哥?」我追問,「他為什麼要恨你的繼母?」
琅不響。
大朵大朵的白花半透明地映在她身後,我覺得這情景太過美麗,解嘲地說:「曼陀羅又名天使之號角。」
沒有人回答我。
我只好將我的攝影機對準一隻豇豆紅暗花團龍水丞。
我有點生氣,沒人當我是朋友,她們住在一間玻璃屋裡,我闖不過去,是我不好,為什麼硬要知道慕容家的隱私?想到這裡,心中釋然。
凡事不可勉強。我工作至下午四時半,告辭回家。我必須控制我自己,我的舉止越來越像《婀娜》雜誌的秘聞記者。
回家休息,以耳筒聽奚非茲的小提琴。
到八點鐘,門鈴大作。
又是誰。剛當我有點悟道,心神較為安寧的時候,如此來騷擾我。
我懶洋洋除了耳簡。
保證是婀娜,我想,除了她還有誰呢。
我緩緩地走去開門,才打開一條縫,就被人自外大力地踢了開來。
我吃一驚,怪叫一聲:「誰?」
只見一個粗眉大限的年輕男子自腰中撥出一把彎刀,架在我脖子上,大而有力的手臂抓住我兩隻手,我不是動彈不得,而是不敢動。
那把刀!藍汪汪的刀鋒就離我眼前半尺,我簡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打劫,這是打劫,要命,連我這樣的窮人都不放過。
他一腳踢上了大門,吆喝道:「過去坐下。」
我依言在自己的家,接受一個陌生人的命令,坐下。
他那把刀依然架在我脖子上,毫不放鬆。
這個獨行賊所持的武器太特別了,我不能相信到廿世紀還有人用這種在武俠小說中才會出現的彎刀,而且刀柄用銀製成,鑲嵌著螺鈿,設計精緻美觀。
我問:「你想怎麼樣?」渾身發著冷汗。
賊忽然用英文說起話來:「說!慕容琅在什麼地方。」
像做惡夢似的,一下子醒了過來,「你,」我指著大個子,「你是——」
「我正是敏敏哲特兒,」他眼如銅鈴,「你這混球將慕容琅帶到什麼地方去了。」他那把刀絲毫不鬆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