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婀娜從來沒有給我一個女人的感覺。」
「婀娜是女人中的女人,」師母很認真,「兼有男兒氣概,單說外貌,已是上上之姿,工作能力強,有獨立精神,配你正好,喬穆,這樣的人才,你夫復何求呢?」
我沉吟良久,「可是,可是婀娜從來不給我那樣的感覺。」
「什麼感覺?大地震動,仙女散花?」師母笑瞇瞇的問。
我說:「總有煞風景的智者來提醒我們,世界上沒有愛情這回事,什麼要互相瞭解體貼,感情可以培養之類,我最不要聽。」
「你這小子!」師母說。
「瞧,惱羞成怒了。」
「那麼這位慕容小姐呢?」
「她需要太多的呵護——咦,怎麼搞的?我不想結婚。」我說,「太早了,我樂得自在。」
師母說:「可是每個人都知道你是那麼寂寞。」
阿琅抱著梁家最小的孩子走過來說:「喬穆才不寂寞,終年累月有美女圍著他。」
「難怪你不讀文學學攝影。」教授看著我笑。
阿琅看著我說:「你學的是文學?」
「別多事,孩子們那麼好玩,多與他們調笑。」
教授說:「不是,他念科學管理,回來後央求我收他讀文學,後來又愛上了攝影機,是個非常多心的傢伙,太不專一了,」他向阿琅眨眨眼,「你要當心。」
「人家慕容小姐才不用當心。」我說。
師母端出點心,我們吃將起來。
阿琅羨慕起來,「真幸福,我就是希望有這麼一個家庭。」
師母笑著說:「那還不容易,僅夠溫飽而且,一大堆孩子,最最原始的家。」
琅不響。
琅一定是想起了她自己的家,慕容家的事必然複雜得不得了。
我對教授說:「本來我是有話要說的,但是現在,」我看琅一眼,「不方便,下次吧。」
「隨時都可以。」教授說。
琅說:「喬穆一向不尊重女性。」鼓起了腮。
大家都笑了。
不多久我帶著琅離開,梁家的孩子揮著胖胖的小手臂歡送我倆。
阿琅說:「將來我的家也要這麼美滿。」
「不容易,現代男女之間的事複雜得很,我的一個朋友再婚,他的前妻帶著現任丈夫與這人跟前妻生的兒子來賀他,而與前妻生的兒子則做他與新婚太太的花童。」
琅呻吟一聲:「我沒聽懂。」
「真是難懂,一言難盡。」
琅說:「吃苦的總是孩子們。」
「孩子們看得很開呢,只是將來每人都可能有曖昧的親戚,不可亂談戀愛,免得亂倫。」
慕容琅說:「我有三個母親,不知有沒有同父異母,或是同母異父的兄弟姊妹流落在外。」
我覺得滑稽,想張大嘴笑,但隨即悲哀又襲上了我的心,可憐的阿琅。
我問:「你是第幾個母親所生的?」
「我生母排第二,母親從來沒有跟我們說過她是否填房,父親頭一個妻子無端失蹤,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她沒有兒女?」
「有,大姊姊是她生的,但是大姊姊也從來沒提過。我發覺我們家沒人抱怨,沒人解釋,相處數十年也沒有對話,就淨說今天天氣哈哈哈。」
「你此刻問大姊姊還是來得及的。」
「不,來不及了,大姊姊去世了。」她黯然。
啊。
「你可以問阿馨。」我又說。
「她?她知道得更少。她有一門不聞不問的藝術,無人能及。」阿琅說,「就拿這一次來說,雖然我失蹤五年,她提也不提,我究竟在這五年內到過哪裡,做過些什麼,她根本若無其事。」
那就很高明了,我頷首。在大家庭中生活,非得如此不可,難為她那麼年輕就懂得這個道理。
「不錯,我們是一家子,」她解嘲地說,「但是比陌生人更陌生。」
比起她來,我略為幸福一點。但是我又多久沒見哥哥們了,又多久沒與父母好好的坐下來訴說心中之事了?這一幢幢厚厚的無形的牆,到底是什麼時候築起來的?
琅說:「一屋子擠滿了人,兄弟姐妹一起長大,但卻無限寂寞。我一生之中所遇到的人,最熱情的除了敏敏哲特兒,便是婀娜。」
我問:「我呢?豈有此理,我竟然沒有份?」
「當然還有你,喬穆,我簡直愛你呢。」她搖動一頭鬈發。
「那倒還不必,雖然慕容家已給了我酬勞,但我對你,可真是沒話講的。」
我送阿琅回家,而其實是想見一見寧馨兒——呵,這樣的名字配這樣的女人。
第三章
琅仍然住家中,她的房間亂成一片,我找不到一角整齊的地方可以坐下。
琅很有歉意,一直解釋她以前不是這個樣子,自從……
我躺在一張柔軟的沙發裡,她穿過的衣服都有一股香味,我竟與琅混得這麼熟了,啊另一個婀娜,我有這個本事,可以把所有的女孩子都變成兄弟般。
寧馨兒呢,她在哪裡?為什麼不過來瞧瞧我們?她到底是一個貴婦——掘金女郎——慕容精忠分子——苦寡婦,抑或扮演了所有的角色?她的真面目又是什麼樣子的?
我大聲問:「阿馨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我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有人答我。
我跳起來,她就站在我的身邊。
曹操到了。
琅說:「他對你最有興趣。」眼睛看著阿馨。
寧馨兒穿一件白色襯衫,一條舊的粗布褲,足踏軟底芭蕾舞鞋,這樣普通的衣飾,在她身上,變得熨貼無比,大方高貴,一點也不平庸,現在這樣子跟昨天在電視上看見她,又完全不一樣。
她把琅凌亂的衣服撥開一邊坐下,問琅:「工作如何?還高興嗎?」
「非常辛苦,非常快樂,被攝影師罵得狗血淋頭,然而我想一切還是值得的,我現在做人略有目標。」
她繼母閒閒說:「流浪了五年,並沒有尋找到目標嗎?」
琅不響。
寧馨兒歎口氣,「你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吧。」
琅賠笑:「你口氣益發像個母親了。」
這兩個年輕女人的關係是這麼特別,我詫異極了,深覺有趣。
寧跟著說:「你要是喜歡工作,不如到自家公司尋個位置,慕容家再沒落,比起那些暴發戶又還勝幾籌。」
琅說:「你為什麼不改嫁呢,盡坐在慕容家嚕嗦。」
「我改嫁?這一輩子你休想,倒是你是我心頭一塊大石,能嫁掉你就好了。」
「我礙你什麼?我又不是你生的。」
「為你好。」
「我為的也是你好。」
我覺得這對白簡直精彩絕倫。
終於寧馨兒說:「好了好了,只要你高興。」
「你呢?」琅問。
「我什麼?」
「你高興嗎?」琅加一句。
「我?」寧馨兒抬起了頭。
「你為慕容家,也精疲力盡了,也該想想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了。」
寧勉強的笑,「你這個糊塗蛋,倒教起我怎麼過活來了。」她轉頭走。
「你上哪兒去?」
「我與藝術廳的人有事要商談。」
「談啥?」
「你爹收著的那些瓶兒罐兒,總共一千兩百多件,我實在受不了,索性以他的名義捐出去,人人可以欣賞,也是德政一宗。」寧馨兒說,「你若是不贊成,就由你接收。」
琅吐吐舌頭:「我才不要,二哥哥要不要?」
寧馨兒歎口氣,「他亦不要。」出去了。
我奇極,問琅:「什麼罐子瓶子?」
琅聳聳肩,「我也不清楚,許是古董,沒人承繼爹的興越,不如讓公眾欣賞。」她的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我怪叫一聲,都說我自家老爹夠闊,看來還不值人家一隻角。
「要不要我送你?」我問。
寧馨兒的臉忽然又冷下來。
「她有司機。」琅取笑我。
我不響了,仍然將自己埋藏在沙發中。
琅問:「你喜歡她?」
「我被她吸引。」
「很少男人不被她吸引。」琅歎口氣,彷彿有感而發。
「很多人追求她吧?」我問。
「你很想知道?」琅的大眼睛閃爍。
我不好意思。
「你認為她美?」琅反問我。
「我見過很多美女,」我說,「她的五官並不見得完美,說到美,你比她好看,我被她面孔背後的故事所吸引。」
「一般男人則被她的財富所吸引,」琅說,「她身家非同小可。」
「你的身家也不簡單呀。」我取笑她。
「從來沒有人追求我。」琅沮喪說。
「敏敏哲特兒呢?那個有著大學文憑的酋長,他也夠照吧,聽說尼泊爾以前的神像都以桂圓大的金剛鑽作眼睛,」我誇張地形容,「而整座屋頂都以黃金鋪成的。」
琅反問我:「然而住在那種地方,又有什麼快樂可言?你試問問阿馨,看看她可快樂?」
「話不是那麼說。」我惋惜地想:他們都是捉到鹿不懂脫角的那種人物,可怨不得人,他們做人沒有嗜好,所以痛苦大,樂趣少。我與婀娜兩人簡直萬事俱備,獨欠東風,那東風偏偏又不與周郎便。
若我們有錢,可以合作拍攝全世界最美麗的攝影集。
光是那一千兩百隻瓶子!一隻碗上的米通花紋就可以拍得又精又妙……,唉。阿琅是不會明白的,一切藝術都要最成熟的經濟情況來支持,而藝術家的通病偏偏都是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