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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佟志佳忙不迭答:「當然可以。」

  但是心一直跳,不知小小應彤想在什麼情形之下對她說不。

  幸而應彤並無即時運用她的權利,她只是高興地說:「知道自己可以說不真正好。」

  志佳立刻答:「是。」

  每次她都只逗留一點點時間,由十五分鐘到二十五分鐘不等。

  老實說,如果有人忽然走來對她說:佟志佳,我是你失散多年的母親,只怕成年的她都會受不了。

  對應彤,真要慢慢來。

  每天,她們只談話一兩件事,有餘閒,志佳會說一兩段書給她聽。

  每次,佟志佳一定在應佳均回來之前離去。

  那是一個星期五。

  應彤邊替洋娃娃更衣邊聽母親說書,「後來,黃蓉有沒有和郭靖結婚?」

  「有,他們經過許多磨難,最後終成眷屬。」

  「呵,那真好。」小小的她放心了。

  結婚,對於女性來說,不知怎地,有那麼重要的地位。

  就在此時,門一響,應佳均開門進來。

  佟志佳馬上合上書,對應彤說:「我要走了。」

  應佳均咳嗽一聲,「你當我不在好了。」

  志佳揚揚手,「不必。」誰要這種特赦。

  挽起外套手袋,正眼都不看他,擦身而過。

  應君明明故意提早回來,分明有話要說,但是佟志佳一點興趣也沒有。

  志佳在樓下碰見華自芳。

  華自芳看見她,頷首道:「母女終於見面了,應該多謝我呢!」

  佟志佳不由得嗤一聲笑出來,潮汐漲落,不知要不要感謝她,如果不是為了她,母女又怎麼分離。

  華自芳閒閒道:「聽說,你一點要求也沒有?」

  志佳坦然說:「我已經擁有太多,故無所求。」

  華自芳一怔,漸露妒意。

  志佳再給她補一句:「自芳,知足常樂。」

  她分明是來向應佳均要什麼。

  「你不問我來幹嘛嗎?」

  志佳歎口氣,「人來人往,與我何干?」

  她上車,踩下油門,絕塵而去。

  華自芳見她一走,就累得整個人掛下來,再也挺不起胸膛。

  佟志佳完全勝利,因為她不再和他們計較,她心目中己沒有他們。

  吃了敗仗的華自芳落魄地低下頭。

  應佳均親自開門給她。

  他知她為何而來,遞上一張支票。

  華自芳一看,立刻說:「數目少了。」

  「我拿不出那麼多。」

  「我不接受這個。」

  「我沒有更多,要不要隨你。」

  華自芳只得收起支票,恨恨地答:「太沒有辦法了。」

  「可是你比我更糟。」

  華自芳提高聲音,「但願我可以像佟志佳,完全不記得有你這個人存在。」

  應佳均說:「那要對我完全無所求才做得到。」

  「你仍然愛她。」

  應佳均沉默,過一刻說:「是嗎?你倒是比我們更清楚。」

  應彤聞聲輕輕走出來,大方地朝華自芳點點

  華自芳看到那張小面孔,著實嚇一跳,小女孩長得像和佟志佳一個模子裡印出來。

  「這麼大了。」華自芳驚歎。

  小女孩過去握住父親的手。

  應君的五官融化鬆懈下來,輕輕擁抱女兒。

  華自芳歎口氣,他己不需要別人。

  「我告辭了。」

  小女孩禮貌地說:「再見。」

  華自芳說:「為了孩子,你亦應原諒她的母親。」

  應君說:「彼時,我與你也許過分了一點。」

  華自芳不語,應君開門給她走。

  肯定是。

  當佟志佳說出她已懷有孩子,他們的反應是仰天大笑,然後,華自芳記得應佳均對佟志佳無限鄙夷的說:「我知道,你不過想我同你結婚!」

  連華自芳都覺得這不大像人話,她遲疑了,但遲疑得不夠,所以她有一次結婚記錄。

  這次來見應君,並非討錢,那筆款子,是她與應君合股的產業變賣所得,由應君分期攤還,但在外人看來,活脫就是不爭氣的前妻去追討贍養費。

  應佳均一輩子走不上慷慨體貼這條路,實非理想對象,宜速速忘記這個人。

  那邊廂,早已把應君忘記的佟志佳正與摯友朱爾旦商量大事。

  「小朱,假使我告訴你,我有個五歲大的女兒,你會怎麼想?」

  小朱一呆,「這是真事?」

  「絕非杜撰。」

  「我會想,佟志佳終於不再把我當場面上的朋友了,她願意與我商量她的私事,真是友情大躍進。」

  志佳展開燦爛的笑容。

  「接著,我會問:孩子在什麼地方?」

  「和她父親生活。」

  「是個女孩子?」小朱吃一驚,「你得把她接回來。」

  佟志佳答:「這是我最終目的。」

  「讓我幫你。」

  「小朱,我需要一位醫生證明我精神健全,我還需要一位精明的律師。」

  「沒問題。」

  「現在,我打算把細節向你和盤托出。」

  「等一等,先讓我準備一下。」

  朱爾旦站起來,挺起胸膛,做了三下深呼吸。

  真的,佟志佳很同情他,替別人分享秘密實在是一項心理負擔。

  「說吧。」

  呵,終於有機會把她所知原原本本告訴一個可靠的人了。

  佟志佳把她的遭遇按照時間次序娓娓道出,待朱爾旦聽完這個故事,天已經黑了,黃昏已過。

  小朱已是個十分理智的人,但他聽畢故事,也覺得頭昏腦脹。

  「可憐的志佳!」

  「你的評語再正確沒有,但是關鍵在於我並不記得,假使我不覺得痛,又有什麼可憐?」

  朱爾旦抬起頭,想了一想,「你可覺得傷口存在?」

  「不。」

  「你肯定已經痊癒!」

  志佳鬆一口氣,撫著胸口。

  「大多數人都可以做得到,時間治癒一切憂傷,不過癒合得這樣完整,卻需要點運氣。」

  「小朱,她是個十分可愛的孩子。」志佳來不及告訴好友。

  「一定。」小朱肯定。

  「但是爭取她的撫養權可能要花上好幾年,我想以她的幸福為重,萬一達不到目的,我願意退讓。」

  小朱說:「這好像是我一貫認識的佟志佳。」

  可是陰暗中還有一個不甚理智的、流動、幼稚、易為人利用的佟志佳匿藏著,說不定再一次在不幸的時刻出現……

  朱爾旦看穿了她的心思,「她不會再來了。」

  「你怎麼知道?」

  「她用盡了精血,她己死亡。」

  「我真可憐她,那些人與事,太不值得。」

  「年輕、愚蠢、無知,總會被人利用。」

  「太渴望被愛了。」

  朱爾旦說:「那不是缺點。」

  「但是個致命的弱點。」

  「此刻的你還有這個致命傷嗎?」

  「我已把它當鏈門似收藏妥當。」

  「好傢伙。」

  「即使是佟志佳,也會學乖。」

  「我送你回家。」

  「勞駕你了。」

  在歸家途中,小朱忽然說:「這與風俗有關。」

  「什麼?」

  「你別看社會風氣像煞開放,實際上頑固分子的勢力仍然根深蒂固,但凡男女關係出了紕漏,離婚婦人還是得承擔一頂大帽子。」

  「我完全明白你說什麼,女方承受的壓力是要大一點,你看倉喆,英俊、能幹、好修養,幾乎是十全十美的一個角色,沒有人會怪他見異思遷,三心兩意,一定是佟志佳有毛病……」

  小朱看她一眼。

  「都說閃電不會擊中目標兩次,可是你看我。」

  小朱說:「聽說那位女士已搬到倉喆的宿舍了。」

  佟志佳惱怒:「你這個是非人!」

  「我住他隔壁,很難不是非,那樣小小一個單位,不知如何擠得下兩個人。」

  志佳抬起頭,「兩為一體,不就行了?」

  「行嗎?我情願保留一點自我。」

  志佳越來越覺得朱爾旦有趣。

  「志佳,你好像已經把他忘了。」

  「是,忘了,所記得的,也不過是記憶。」

  朱爾旦居然把這句話聽懂了,非常高興,人總有自私心理,他希望佟志佳把記憶都速速埋葬。

  過一天,志佳向應佳均申請把應彤帶出來。

  應君獲此尊重,語氣大有好轉。

  「你不介意我問一聲,你帶她到什麼地方?」

  「舍下,我做了蘋果餡餅。」

  「啊!」應君說:「好主意。」

  志佳不願與他談下去,和傷過她的人宜維持一定距離。

  過一會兒他說:「請小心駕駛。」

  「公司的司機極之有經驗。」

  應君語結。

  她比他冷靜,她比他有辦法,她比他周到,她處處勝於他。

  事實上,他此刻完全不介意她出現。

  據女傭形容,她每次前來探訪,總是打扮得無懈可擊,「太太用的香水十分清幽。」女傭說。

  她要不穿純白,要不穿混色花,都是幼兒喜歡的顏色,顯然經過深思熟慮。

  「一來一回,頂多兩小時。」

  「我同意。」

  應佳均那天特地在家等孩子回來。

  小女孩一臉興奮,立刻對父親說:「媽媽的家很大很漂亮,共有四間房間,有一間,完全屬於我,媽媽說,將來我稍大的時候,徵求過爸爸同意,可以去住上一兩天。」

  應佳均有點困惑。

  她什麼都想到了。

  從前的佟志佳,去到哪裡是哪裡,憑感情用事,頭痛卻跑去醫腳,慌亂間又傷了手,統共叫人生氣。

  半晌他問:「房間佈置得很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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