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自己的浴室與電視機,床是白色的,床頂有帳幕,媽媽並且說,我是她的小公主。」
「我很高興你們相處得這樣好。」
「她不會再生病了吧?」
「不,她身體已經大好。」
小孩鬆口氣。
「媽媽還說些什麼?」
「她不大喜歡講話。」
「你們做了些什麼?」
「我們聽音樂,吃下午茶。」
「蘋果餡餅的味道可好?」
「唔,她給我許多奶油。」
「她一個人在家?」
「呵,還有一位朱叔叔。」
應佳均坐直身子。
連男朋友都有了,且是個不介意她過去,願意與她招呼女兒的男友。
「朱叔叔也不愛講話,不過他一直笑。」
「和媽媽親密嗎?」
「看得出他們是好朋友。」
應佳均越發納罕,佟志佳的氣數不是早已走到盡頭,她怎麼還會有這一天?
遠在他丟棄她那一天,她的生命應該已經宣告結束,眾人也不覺有什麼可惜,完全是佟志佳自暴自棄,咎由自取。
沒想到她拗腰而起,活至今日,且有聲有色。
她是什麼地方來的精力?
呵真的不可小覷女子。
「媽媽的家非常非常的靜。」這是應彤的結論,她很喜歡那裡。
應佳均仍陷沉思中。
現在她倒是大好了,他該採取什麼樣的態度呢?仍然不卑不亢,還是略表好感?
有應彤做緩衝點,稍微對她客氣點,當不致太露痕跡,幸虧一開頭就做對了,大方地讓她上來探訪應彤。
原來佟志佳已非吳下阿蒙。
莫非佟家那間破廠,最近賺了點錢?
也可能她自己搞的雜誌社,也有進帳。
但是佟志佳可不在乎他怎麼想。
她在收拾餐具,搬到廚房,逐一洗淨。
老好朱爾旦幫她抹乾杯碟。
志佳笑說:「謝謝你送這套彼得兔子餐具。」
小朱說:「不客氣。」
志佳問:「她的臉,像不像一朵花?」
「那小嘴唇,就像花蕊一般,是這樣的小女孩,使世界免以沉淪。」
「我不認識應佳均,自種種劣跡看,他並非善男信女,但公道地說一句,他的確是標準父親。」
小朱附和:「不容易呢!孩子的鞋襪不但整齊悅目,而且與衣服襯搭得恰到好處。」
「是呀!勝在不過分時髦,也不見得老土。」
「我可沒有這樣的本事。」小朱吐吐舌頭。
「小朱,你這個人真百無禁忌,你的太太當然與你白頭偕老,她才不會一走了之,你們起碼有二子二女,互相敬愛,不愁寂寞。」
朱爾旦不語。
志佳說下去:「一個人只要有一個好處,已經足夠,我很感激在我缺席的四年當中,他做得那麼好,所以不與他爭撫養權。」
「女孩子跟母親比較好。」
「孩子應跟著父母。」志佳感喟。
「實在沒有法子,也只得退而求其次。」
「你或者會說,我與他這樣的人,不配有孩子。」
朱爾旦立刻答:「我會先愛護自己的孩子,我想我會疲於奔命到無暇理會人家在做些什麼。」
「朱爾旦!」志佳讚歎,「將來誰嫁給你,真是有福氣的。」
「是嗎?你真的那麼想?」
「我愛煞你,」志佳笑,「因為你是那樣護短,不管我對不對,你都一個勁兒支持。」
小朱漲紅面孔,過一會兒才慢慢說:「我不覺得你有什麼不對。」
「瞧!」
朱爾旦坐下來,「她是一個標緻的小女孩。」
「真的,」他們的話題又繞回孩子身上去,「我哪裡配做她的媽媽,我待她若神明。」
朱爾旦笑了。
由他幫著志佳佈置孩子的臥室與起居室。
志佳態度謹慎,一如服侍客戶,甚至更加緊張,「一點點花邊,總要有一兩隻蝴蝶結吧,不必要許多粉紅色,碎花太多小家子氣……一隻小小的米奇老鼠鬧鐘,十來只軟墊,我小時候喜歡嗜喱豆,還有還有,別忘記一雙舒服的拖鞋——」
踏破了鐵鞋。
他倆不惜工本,大買特買,稍微不覺理想,即時退回去,或是送人。
拆盒子都拆得累死。
朱爾旦問:「你什麼時候把自己的公寓也裝修?」
「快了。」
小朱詫異:「它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不知怎地,多年來我都覺得好像隨時要收拾行李離開,直到最近,我知道我不會走了。」
「聽到這話真高興。」
佟志佳忽然問:「朱爾旦,你可相信我失憶這回事?」
小朱看著她,笑笑:「志佳,過去的事,是真是假,我不會花腦筋去想太多。」
志佳聽了,呆一會兒,「有一個人,一定與你談得來。」
「誰?」
「小郭先生。」
「嗯,那位私家偵探。」
「你們的人生觀非常接近。」
小朱笑笑,不答。
志佳不服氣,「人家不是江湖客。」
「咦?我可沒那樣說過。」
志佳笑:「朱爾旦,你瞞不過我。」
小朱說:「我也知道你心中意思。」
「瞧,好友就是好友。」
小朱搖搖頭,「我不相信心念相通這回事,不過假使你關心一個人,自然留意他身邊事情來龍去脈,是以對他的意思一猜即中。」
這是心有靈犀的科學演繹。
小朱忠告志佳:「當心應佳均這個人,他幾乎摧毀了你。」
志佳笑笑說:「現在我比他們強壯了。」
朱爾旦想一想:「是,你說得對。」
終於,佟志佳在心底說。
她的氣色漸佳,以致方女士端詳她之後問:「你在戀愛嗎?」
志佳大笑答:「不,所以全無壓力,身心愉快。」
「那麼,一定是因為雜誌銷路上升之故。」
志佳用手指一指,「那才是關鍵所在。」
「真是立竿見影,從前約人拍照做訪問,還會聽到支支吾吾,最近不知多順利愉快,一聽是咱們,馬上應允。」
真要自己爭氣。
第九章
世人多愛錦上添花。
這時秘書推門進來,一臉堆笑。
志佳問:「什麼喜事?」
「大水沖到龍王廟,《華南日報》要訪問佟小姐。」
方女士馬上看向志佳。
志佳搖頭,「我無話可說。」
「喂,出去宣傳一下,有助本雜誌銷路。」
志佳狡獪地笑,「你去,你做代表。」
「咄,老闆真懂得開夥計玩笑。」
「出風頭啊!」志佳笑。
「本編輯部不走這條路線。」
志佳笑道:「從下期開始,每期全頁刊出編後語,加印編輯玉照一張。」
「這是許多人愛做編輯的原因吧?」
「這是許多人做任何事的原因。」
「有助銷路嗎?」
「誰在乎銷路,讓老闆去頭痛好了,先出了風頭再說,路人皆知,才不枉此生。」
方女士說:「我要不是老了,不然也跟跟風。」
志佳抬起頭對秘書說:「和人家客客氣氣地說,佟志佳旅行去了,三個月後才回來。」
方女士說:「呵,洪霓的稿交上來了,我仍覺——」黃珍二字險些說出口,硬生生吞進肚子。
「覺得什麼?」
方女士笑笑:「得到了,不外如此。」
志佳說:「那是一定的。」
有人推門進來,方女士抬頭一看,那人正是黃珍。
方女士一呆,立刻抓起文件站起來避開。
志佳很平靜,「請坐。」
「對不起,我沒經過通報。」
「你還沒有辭職,仍是同事。」
華自芳似有千言萬語,只是口難開。
佟志佳揶揄道:「看樣子你的記憶全回來了。」
華自芳反唇相譏:「我沒你幸運。」
「呵,」志佳微笑,「可是此刻我對我的過去,也已經瞭如指掌了。」
華自芳看著她說:「你好像不在乎。」
「自芳,如果是我的錯,我不原諒自己,還有誰原諒我?如果這不是我的錯,我更沒有理由責怪自己,我們都還年輕,尚有大把日子要過,努力將來還來不及,哪有時間緬懷過去。」
不過,那真是華自芳與應佳均的全盛時代。
「佟志佳,你好韌力。」華自芳口氣是由衷的。
志佳失笑,「你總得給我一點好處呀。」
華自芳忽然掩著臉,「志佳,我回不去了。」
志佳訝異,「你有護照,哪裡去不得。」
「居留權不是生活費。」
「怎麼會,你有雙手,處處找得著工作。」
「經濟不景,公司裁員,我是第二批被請走的人。」
志佳沉默一刻,「回來發展也很好,本市正等人才回流。」
「我需要支持。」
「你經濟有問題?」
「不算好。」
「我們可以治一桌酒,邀請各大報章雜誌的代表來聚一聚,順便介紹給你認識。」這已是極限,佟志佳自問只能做到這樣。
「我明白你能力有限。」華自芳嘲弄她。
志佳莞爾,「你說得對,佟志佳剛起步,幸保不失,自顧不暇。」
「太客氣了。」華自芳悻悻然。
「自芳,你比我聰明百倍,本市用人才,不用人際關係,多少有財有勢的名媛坐在家中閒得發慌。」
「多謝指教。」
「自芳,我肯定你不是上來鬥嘴的。」
華自芳不語,過一會說:「我也需要從頭開始。」語氣溫和誠懇得多。
「這是好事。」
「我怕不夠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