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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子和得意洋洋說出一連串瑞士名牌手錶。

  萼生點頭,「我見酒店附設的店舖都有得出售。」

  「貴。」子和老氣橫秋的說。

  「這種奢侈品,全世界售價劃一,均貴不可言。」

  子和不服氣,「可是你們收入那麼好,」他看萼生一眼,「應當攜禮物來探親。」

  終於抱怨了。

  萼生睜大眼,半晌想說幾句話來解釋,但是張大嘴,又不曉得說什麼才好,於是又閉上,過一會兒,不甘心沉默,又張開嘴,她不是不知道舉止滑稽,似金魚吸水,也顧不得了,忍不住說:「收入好?我父母初移民時向銀行借了十五萬加幣做屋宇按揭,到今天還沒還清本金,子和,你對資本主義生活彷彿有點認識不足。」

  星宇才怪,你們穿得好,吃得好,住得好,有空到處旅遊,自由自在,愛過怎麼樣生活都可以。」

  萼生馬上知道,子和看外國香煙廣告看得太多了。

  「你看本市的外國人」子和說下去,「要什麼有什麼,就因為手中持外國護照。」

  萼生吃驚,這子和不滿現實,活脫明是一個憤怒青年。

  「子和,找相信你也是個人上人了。」

  「父親去年的分數是三十五,只比去年升一點。」

  「最高是幾分?」

  「知識分子至高昇到四十二,干科學的加五分,商賈根本不受點分制規限,我有幾個同學家裡不過做小生而已,已經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明年也許自費留學,羨煞旁人。」

  至此萼生詞窮。

  子和把她送到酒店門口,「表姐,明天我來找你。」

  「明天我有事。」

  「那麼後天下午。」

  「我們再說吧。」

  萼生下車。

  還用講,萼生完全不喜歡岑子和,說真的,也根本不想再見他,見到他也不曉該說什麼話好。

  她轉一轉腕上的米奇老鼠手錶,剛想回房,聽見有人叫她一聲陳小姐。

  不知憑地、萼生好比驚弓之烏,霍地轉過身子,發覺站在她面前的是劉大畏,才鬆口氣。

  「你幹嗎,長駐候教?」她厲聲問。

  「小姐,我不在觀光飯店門口做生意,你叫我往何處去?你比警察還厲害。」

  講得合情合理。

  萼生叉起腰,「明日一早我要去羅湖那頭,你留神些。」

  「喲,去到那麼遠,服務費另議。」

  這樣會講錢,居然還沒發財,可見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小劉說:「我得去準備準備,輪胎打打氣,車頭加點水,免得半途拋錨。」

  萼生忍不住問:「小劉,去年你拿什麼分數?居然可以住在長安。」

  「我繳夠稅額,當然有資格住市區。」小劉神氣活現。

  原來如此,失敬失敬。

  「陳小姐,你何為一臉晦氣?」

  是嗎,看得出來?太吃虧了,應當喜怒不形於色才是,萼生連忙鬆一鬆繃緊的臉。

  「明早見。」她轉身回房間。

  桌子上好幾張留言紙。

  第一張上寫著「速電家,母親」。

  萼生倒不驚奇,她遲早會知道,紙焉可包得住火,責備兩句,不了了之。

  另一張:「歡迎大駕蒞臨,明日請盡早與我們聯絡,美新處史蒂文生。」

  還有關世清的「想念甚,如隔三秋。」

  萼生倒在床上,半晌才決定起身把汗膩煩悶洗掉。

  她很快入睡,但是不住做夢。

  夢見外婆坐在路前,手執蕉芭扇,一下沒一下在身上拍動,輕輕同童年時的萼生說:「五二年我偕你母親舅舅阿姨南下,你太外婆送我到火車站,你知道她怎麼說?她當時道:'你們這次去,以後可沒有機會見面了。'」

  這個故事萼生在十二歲前聽過多次。

  她一直不覺得有什麼特別意義,老人家喜歡呢喃一些陳年舊事,小輩肯蹲著聆聽,他們已經心滿意足。

  但這一次萼生在夢中忽然哭了。

  外婆不徐不疾地說下去:「萼生,你沒想過外婆也有母親吧,當時我同母親說:「什麼話,去去就回來,一兩年的事罷了,她只是看看我笑,誰知道一語成讖,往後數十年,真的沒再回去,直至她故世,母女都沒再見面。」

  萼生低頭拭淚。

  「這次你們去,也不會再回來了吧。」外婆忽然說。

  「不,不,」萼生爭辯,「會回來,十二個鐘頭飛機,為什麼不回來。」

  「可是,外婆有種感覺.外婆再也看不見你了萼生。」

  外婆丟了扇子,與萼生抱在一起。

  萼生痛哭失聲。

  外婆髮髻上總有點油膩味,此刻又悠然鑽進鼻端,老人家少不免疏忽個人衛生,再說,他們也不贊成天天洗頭沐浴。

  萼生此刻為了這股油膩味更摟得外婆緊緊的。

  「回來,回來,一定回來。」

  鈴聲一下一下催響,萼生自夢中驚醒,雙手握著拳頭,混身是汗,面孔濡濕,一抹,全是淚水。

  是電話鈴。

  天已經亮了,夜竟如此的短。

  萼生接過聽筒。

  「這邊是美新處史蒂文生找陳萼生。」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史蒂文生,早。」

  「陳,我們一起吃早餐可以嗎?」

  「人們會怎麼想?不大方便吧,稍後我上貴處來。」

  「老總吩咐我倆在街上見。」

  「旅遊協會已經有人來探訪過我。」

  「哦,那更加無所謂了,十分鐘後我在咖啡室等你。」

  「喂喂,我倆素昧平生。」

  他笑,「我聽說你長得不賴。」.

  掛上電話,萼生猶自記得夢中每一個細節。

  外婆穿洗得發白的香雲紗旗袍,右邊臉頰上一顆日益圓大的痣也清晰可見。

  因為她的緣故,萼生撥電話給母親。

  母親的聲音很煩惱激動,「陳萼生?我要你乘下一班飛機馬上回來。」

  你要我要他要,人人都要要要要要,從沒想過,不是一聲要別人就得言聽計從。

  萼生賠笑,「母親,再過幾天我就回來了。」

  那邊沉默片刻,「萼生,我做錯了什麼?」

  「母親,別失去控制,別將事情誇大,我十天之內必定回來,以後有機會便向你報到,好不好?」萼生提高聲線。

  母親不言語。

  「誰出賣我的行蹤?」

  「還有誰,你舅舅。」

  世上充滿奸細,「記住,母親,我是成年人,我能照顧自己,我清楚我在做什麼。」

  母親太息,萼生震盪,這一聲歎息同外婆的口氣一模一樣,萼生頓時軟下來,「我愛你,母親。」

  她母親卻苦笑數聲且先掛了電話。

  愛母親,抑或純粹利用?

  會走路,搖搖晃晃,已經忙著掙脫母親的手,也不理是否有這個能力,企圖獨立走路,等到看膩了風景.便回到母親膝下,兩隻胖胖的手一舉,表示要抱,便可以坐在大人手臂上回家。

  萼生苦笑,當然愛煞母親。

  出門前應當與她商量一下,此刻後悔傷她的心。

  電話鈴又響,史蒂文生來催,抱怨女人婆媽,手腳慢,他已在樓下等了五分鐘了。

  萼生連忙趕下樓去。

  一看就知道誰是他。

  面孔曬得似龍蝦,金髮藍眼,穿卡其褲白汗衫,額角如鑿著「美新處記者」般字樣,正捧著啤酒杯子痛飲。

  萼生坐過去。

  史蒂文生上上下下打量萼生,微笑說:「他們的形容末曾公平待你。」

  「閉咀,說公事。」

  「這是你十天的開銷,多除少補,回加拿大後,寫妥報告直接寄往華盛頓。」

  講完了吃花生米,展露雪白牙齒。

  「你不打算幫我忙?」萼生睜大雙眼。

  他舉起雙手,「我們統統獨立工作,文責自負。」

  萼生點頭,很公道,各人支各人薪金,各管各辦事,掃自家門前的雪。

  「你駐這裡多久了?」

  「六個月。」

  「有何置評?」萼生虛心討教。

  「比她的女孩子們部那麼美麗!」他是由衷的,

  史蒂文生揚揚眉毛,「你應該有,他們早已知道你是岑仁芝的女兒,嚴某人的高足,以及受美新處所聘,前來寫特別報導,你期望他們怎麼樣,視若無睹?」

  真的,理虧的似乎應該是陳萼生。

  「放鬆點.切勿接觸人家的敏感範圍,據實報導,下次還能再來。」

  「這已是上好忠告,謝謝你,史蒂文生。」

  「沒問題,沒問題,真的有什麼事,你大可找找商量,還行,什麼事都沒有,我們也可以出來喝一杯。或是跳舞。」他眨眨眼。

  千年不變的美國人。

  「史蒂文生,我仍然覺得這個地方有點怪怪的。」

  金毛兒笑「我與女同事談過,她們都不大喜歡這裡,大概是不容易找得到異性伴侶的緣故。」

  「不!」

  「別擔心,在這裡,多數人會被釘梢。」

  「為什麼?」

  他聳聳肩,「一處鄉村一處例。」

  萼生啼笑皆非。

  「你總聽說有些缺乏自信的人吧,喜歡釘住愛人不放,非得知道對方一動一靜才睡得著覺,大抵是同樣的情意結作祟。」

  萼生不出聲。

  「我約了人,失陪。」

  萼生與他握手道別。

  「當心。」史蒂文生似被她小小蜜色臉龐感動,講出真心話來。

  萼生拍拍他的肩膀。

  史蒂文生才踏出去,咖啡室門口就一陣騷動。萼生抬起頭一看,不禁搖頭太息,還有誰,是領班與侍應生不肯招待衣冠不整的劉大畏先生,正把他擋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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