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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看到萼生,他指指腕表,表示時間己到。

  萼生迎出去,板著臉告訴他:「你在門口等我就行,不必走進來擾攘。」

  劉大畏咀角吊著支吸管,委屈地說,「處處分階級,農民變賤民。」

  萼生納罕,「你倒是出口成章。」

  「嘿,小姐,這兩句口訣可不是我發明的,城裡人人會唱。」

  萼生聽出紕漏來,笑嘻嘻說:「你不是講,此刻的管理,比英國人還要好嗎?」

  劉大畏並沒有被難倒,「我就是不喜歡這些酒店,一幢幢似從前的租界,進得門來,就照外國人規矩。」

  萼生的心一動,他說得對,每一幢商業大廈,每一間銀行,一旦簽約租借出去,就變成小型租界。

  劉大畏見解獨到,萼生開始覺得他有點意思,可惜這人賣相奇差,舉止粗魯,有時甚至故意誇張,像是對社會消極抗議。

  萼生微笑,也許她把他的層次高估了,也許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江湖小混混,因居然可以在都會立足,佔一席地位,故處處把握機會,作經已抖起來狀。

  到處都有這樣的人。

  萼生知道要作頗長途旅行,故備下礦泉水及三文治,又被劉大畏君譏笑一番,「中國人不能喝中國水。多稀罕,洋水喝進肚子,能長春不老還是恁地。」

  萼生呼喝他:「廢話少說,照這個地點,快快駛去。」她把地址字條遞給他。

  小劉氣鼓鼓發動引擎,把車子駛出去。

  萼生在後座戴起耳機聽錄音帶。

  萼生一直喜歡聽傻氣的情歌,新舊統殺,耳畔傳來女歌手無奈寂寥的呻吟:自從你去了之後,我整夜耍樂整日睡覺,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可是,可是我心底卻知道,沒有什麼可與你比較,沒有,沒有什麼可與你比較……

  窗外風景不住向後飛馳。

  劉大畏在倒後鏡看她,暗暗納罕,她在聽什麼?臉上竟會露出如許溫柔婉約的神色來,奇怪,她分明是感動了,有什麼可以使這般霸道悍強的女子軟化?匪夷所思。

  萼生除下耳筒,歎口氣。

  車子一駛離市中心,市容便開始破敗殘舊,道路凹凸不平,漸漸有點兩個世界的感覺。

  抵達隧道,車子停下付費,萼生看到兩條管道左邊一條,有大量腳踏車駛進去,鈴聲叮叮叮,輪子擦輪子,蔚為奇觀。

  電光石火間,她領會到以前摩托車行駛的隧道此刻已辟給腳踏車用。

  為什麼?只有兩個原因:不是汽車少了,就是腳踏車多了。

  萼生佯裝什麼都沒看到。

  倒底年輕,她臉上訝異感慨的神情,早已落在司機眼內。

  過了這條隧道,名正言順,駛進市郊。

  萼生一背脊汗,襯衫貼在身上,車子的避震差勁,背都酸了。

  她叫小劉停車,移到前座位子去坐,希望舒服些,又拿出礦泉水旋開瓶蓋喝兩口。

  小劉口渴,又不敢出聲。

  萼生只得給他一瓶,咀巴不饒人,「這可是洋水啊,喝了生蠱脹。」

  小劉氣結,索性下車,跑到街喉去接生水喝。

  萼生自十三四歲過後,就不再與男生玩鬥氣遊戲,頗恍然若失,今重拾笞獸,有意外之喜,啞然失笑。

  街喉鎖得緊緊,不得要領,小劉只得回車來,低聲下氣喝口洋水,沒想到水是鹹的,且冒泡,嗆得他咳吐起來。

  萼生知道這個時候如果再笑,就不大善良了,別轉頭只是看著車外風光,

  小劉咕噥:「唉,出盡洋相。」英雄氣短。

  當下不言語,把車子一直向前駛去。

  和平鄉十一弄四號。

  快可見到仁屏阿姨。

  當年移民,母親一早在表格上填妥阿姨名字。

  可是他們統在內地出生,根本沒有證明文件提出親生姐妹證據,阿姨並不熱衷,「聽其自然」是她的口頭禪。

  可惜這世界沒有什麼事毋須爭取而會自然發生,所謂聽其自然,並不代表任何工夫都不做,而是做得不露痕跡,做得含蓄,不那麼惡形惡狀,爭先恐後,已經叫做順其自然。

  仁屏阿姨結果留下下來。

  萼生知道她一向是搞美術的人,不知怎麼務農。

  「和平鄉到。」小劉大聲喊。

  萼生揮揮汗,已有塵滿面,鬢如霜的感覺。

  只見綠油油一片菜田,小小兩進石屋,滿鼻植物芬芳,空氣通爽,萼生此時又覺務農並無不妥。

  下了車,她隨即知道輕敵,無數小小昆蟲迎面撲向她面龐,揮之不去,已經釘了幾口,痕庠起來。

  一抬頭,劉大畏正看看她笑呢。

  各人有各人的短處!誰又是國際化全天候人才。

  萼生打開旅行包,取出一瓶避蚊水,住身上就噴。

  小劉沒想到她真的有備而戰,倒是非常佩服。

  第三間屋子就是四號,兩扇木門虛掩,裡邊有墨綠紗窗。環境並不差,萼生這才放下一顆心。

  原先她還以為阿姨在此墾荒,此刻才知道可能是歸田園居。屋內無人。

  萼生輕輕推開紗窗,示意小劉跟著她。

  室內十分陰涼舒適,「仁屏阿姨,」萼生叫,「有人嗎?」

  小劉看見桌子上有壺茶,忙道:「姑娘,賞口茶吃。」

  萼生笑不可仰,一到鄉間,小姐變姑娘,真有他的。

  「請便。」

  小劉自斟自牛飲,又說:「喂,你不是有麵包嗎,還不拿出來共產,皇帚尚且不差餓兵。」

  萼生不敢待慢,連忙把成盒三文治遞給他。

  趁無人,她打量石屋內隴,只覺窗明几淨,地上鋪著青磚,陳設簡單,並無長物,也不見先進設備,時光宛如倒流半個世紀,多好,無案牘之勞形,無絲竹之亂耳,風一吹過,只聽得窗外一排芭蕉葉蕭蕭地響起來,萼生神馳。

  壁上掛著幾幅水彩畫,筆跡秀麗,萼生趨向前去,看到一張風景上題著兩行字:靜中真氣味,所得不在多。

  呵,看來阿姨已臻化境。

  為什麼城裡親戚如此看低她?莫非是爭名逐利,已成習慣,根本忘卻世上尚餘其它有價值的享受?

  萼生探首看一看臥室,只見床上設著帳子,便退出坐在小劉對面。

  小劉舉案大嚼,口沫橫飛地問:「還要等多久?」

  萼生不去回答他,兄是說:「鄉村生活不錯呀。」有點憧憬。

  小劉嗤的一聲笑出來。

  「有什麼好笑?」

  「小姐,你看清楚些,這間石屋並無自來水設備,門處有一口數十戶合用的井,每一滴水,吃的喝的洗的用的,都得靠人力打回來!你受得了嗎?」

  聽他這麼說,萼生暗叫一聲慚愧,她竟沒留意到。

  小劉笑嘻嘻,「自然亦無衛生間設備。」

  這下子萼生以被人打了一記悶拳。

  他指指天花板,「幸虧還有電燈照明。」

  萼生臉上適才被蚊子釘的地方已經腫起來,癢不可當。

  「溝裡孑孓繁殖得快,黑細蚊至毒。」

  「你說什麼?」

  「孑孓是蚊的幼蟲,你沒聽說過?蛆是蒼蠅的幼蟲……」

  萼生混身寒毛豎了起來,連忙咳嗽幾聲。

  小劉這才結束談話,輕輕道:「嘿,鄉村生活好。」

  這時有人推開紗門進來,萼生連忙站立,揚聲:「我叫陳萼生,來探阿姨岑仁琴女士。」

  來人是位粗眉大眼的年輕人,曬得漆黑,聞言笑了,牙齒雪白,他說:「我們接到你的信了,表姐,我是蔣午昌。」

  萼生與他握手,午昌一雙大手頗為組糙,又有力,熱情、由衷,萼生非常喜歡這個表弟,眼角有點潤濕,「你長這麼高了。」

  午昌笑,「表姐才比我大幾歲罷了,口角倒似長輩。」

  「十多年沒見。」

  「上回見表姐,弄壞表姐的洋娃娃,表姐很生氣。」

  「是嗎,有這樣的事?」萼生拍打著他肩膀。

  忙著聚舊,冷落小劉,他也識趣,避到門口去乘風涼。

  「好嗎,習慣嗎,阿姨呢,怎麼不見她,姨丈在哪裡?」

  午昌的汗衫已經穿孔,萼生把手指穿過去撥弄。

  午昌坐下來,斟杯茶給表姐,「我媽跟爸爸已經分開。」

  「什麼?」

  午昌無奈,「嫣的分數低,拖累他,他心有不甘,同媽離婚。」聲音低下去。

  「幾時的事?」

  「四五年了。」

  萼生氣忿得無以後加。聽母親說當年姨丈反對移民,說要迎接新時代新紀元,大抵多少因為尊重他,阿姨才不熱衷想辦法,沒想到一有事,他倒見利忘義,先撇下阿姨母子。

  「父親在城裡已經再婚。」

  「阿姨呢,怎麼不見她回來?」

  「知道你這一兩日要來,去買菜了。」

  「忙什麼呢。」

  「她同姨媽最熱厚,她知道你來,心裡喜歡。」

  午昌是個實實在在的好青年。

  「生活是否待清苦?」

  他笑笑,「習慣了,無所謂。」

  紗門處人影一閃,「萼生?」

  萼生連忙奔出去,可不是阿姨,挽著老大菜籃,見到外甥,連忙丟下來相會,使萼生訝異的是阿姨同母親有如一個胚子印出來,只是母親白嫩矜貴,至今事事講究品味姿勢,而阿姨膚色黃深,衣著樸素,是另外一個極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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