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畏像中國抗日戰爭時期著名漫畫家張樂平筆下的角色三毛,只不過小劉已經成年。
精靈的他眼波一轉,顯然也看到了老主顧,連忙舉舉手,飛奔過馬路來。
他混身散發著愉快的汗酸味,「陳小姐,去哪裡?」
「我只在附近走走,對,你不用做生意?」
「兜了好幾轉了。」他把手在褲子兩邊擦擦。
「很賣力呀。」
「儲錢娶老婆。」他神氣地答。
萼生肅然起敬,好,有志向,不揩女人的油,願意負責任,這人不簡單。
但嘴裡卻笑笑說:「結婚才不用花線。」
「我可不想虧待意中人。」他神氣的說。
萼生忽爾感動了,沒想到這個小人物這樣懂得愛的真諦,如此為對方著想。
萼生聲音變得十分柔和,「她是一位標緻的姑娘吧。」
劉大畏立刻翻出皮夾子,取過一張小照便遞給她看,萼生接過,小小彩照內與他合照的女孩於有張異常清秀的臉。
「她的戶籍在上梅。」小劉在一旁做註解。
這時萼生聽到一陣汽車喇叭聲,抬頭看去,一男一女坐在小轎車向她招手,她看看腕表,離六點還有五分鐘,莫非是舅舅舅母。
萼生連忙將照片物歸原主,「有人來接我了。」
「明天用車鳴?」小劉這人永遠忘不了生意經,也許只有他肯唯利是圖,開長途車。
「明早十點正。」
萼生奔過去。
車中打扮時髦的婦女已經下車,「陳萼生?」一臉笑容,緊緊拉住外甥的手。
舅母能言善道,擅於客套,車廂中氣氛熱烈,萼生成年後從來沒有與他們見過面,卻沒有陌生的感覺。
車子朝山上駛去。
舅母一路介紹:「街名屋名都沒有大改,當然,用外國人命名的那些勢不能沿用,其餘照舊,皇后道公主道改作人民路也是很應該的。」
萼生不出聲。
「同你的記憶有點出入吧。」舅母看看她笑了。
萼生不知道怎麼形容才好。
她離開的那年是一九九二,十二歲,對這個城市有非常完整的記憶。
她記得它嘈吵,擠逼、忙亂,市民平常生活也十分緊張,看電影、聽演唱會都似打衝鋒,動作稍慢,會被母親催「快點快點,怎麼姓陳的事事都慢半拍」,人人額角都聚著亮晶晶的汗,有一兩個地區,行人如過江之鯽,肩膀擦肩膀那樣過,就在移民前一兩個星期,萼生約同學在那裡吃冰,遇見官兵捉強盜,滿街追,槍聲卜卜,萼生如置身警匪電影現場,也不曉得怕,躲在冰室半日不敢出去,然後看到軍裝警察整隊操過……
是一個藏污納垢的大都會,黑白兩極涇渭分明,有情有義,有血有淚,光明一面造就無數人材奇跡。
舅母的聲音:「沒想到本市還可以精益求精吧。」
現在是不同了,不覺恬靜,但感肅穆。
舅男開口:「你讓萼生休息一會兒,到家坐好才說。」
舅家在半山宿舍。
表弟子和迎出來,萼生愕然,印象中他應當只是中童,可是真人已經接近一八O公分高,穿運動服與球鞋,上下打量表姐,神情略見囂張不馴,萼生天性敏感,觀察力特強,頗覺該名少年不好相與,幸虧只是過客,她不動聲色坐下。
「子和今年十入歲,」舅母笑著褒獎兒子,「功課還不錯,明年升大學。」
萼生想起來,「與仁屏阿姨的兒子同年吧。」
舅母本來在笑,一聽到這個親戚的名字,馬上噤聲,根本不願置評,過一會兒,顧左右而言他。
萼生識趣,他們與仁屏有齟齬,兩家不和。
「去,子和,同表姐參觀你的書房。」舅母像是對這個家十分自豪。
子和邀表姐坐下,馬上問:「加拿大是否一個美麗的國家?」急不及待。
萼生想一想,點點頭。
子和艷羨道,「我看過許多畫冊,十分向住西方生活。」
萼生對小表弟笑笑,「有空請來觀光,我招呼你。」
「真的?」子和露出狂熱的目光,「只可惜申請不易。」
萼生不清楚他們的規矩,故不言語。
「表姐你真幸運,在你們那裡,每個天才都可以充分發揮,社會富庶,予取予攜。」
萼生睜大雙眼,「你聽誰說的?」
子和愕然,「資料告訴我的,資本主義社會應有盡有,資源無窮,取之不盡。」
「你在說香格里拉抑或是仙樂都。」萼生笑出來,「我念四年大學,還靠半工讀,天天下課在一間中文報館做練習生,按鐘頭算人工,每月加幣四百大元。」
子和一怔,偏偏嘴,隨即笑起來,「表姐真會說笑。」
什麼說笑,千真萬確。
子和何處聽來的天方夜譚,不實不盡。
舅母進來看見笑咪咪,「我早知道你們姐弟倆談得來。」
一會兒舅舅也走進書房,
「你母親好嗎?」
「很想念家人。」萼生賠笑。
舅媽忽然歎口氣,眼睛瞄著丈夫,又看看外甥,「你媽呀!真是個怪人.你外婆故世,她都沒有回來。」尾音拖得長長的。
因是事實,萼生無法爭辯,只覺這舅母好厲害。
舅父連忙叉開話題,「萼生這次來還打算見誰?」
「仁屏阿姨。」
又惹來一陣沉默。
過一會兒舅舅才說:「她住羅湖那一頭。」聲音輕輕。
「沒關係,過兩日我去找她。」
接著萼生參觀了岑教授的整間宿舍,只覺設備齊全先進,應有盡有。
稍後萼生閒閒問子和,「你們同仁屏阿姨不常見面?」
子和倒底小,不防什麼,使順口答:「她住鄉下。」
「嫌市區吵嗎?」
子和有點詫異,看看表姐,「不,她不夠分,沒有資格住城市,前年被貶到鄉間務農。」
萼生耳畔嗡地一聲,什麼,計分?有這種制度?
她拾起頭來。
第二章
她拾起頭來。
舅父咳嗽一聲。
萼生失聲,「舅舅請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
岑仁吉沉吟一下,想一想,笑著,「資本主義社會不是也有衛星城市嗎?市中心地產價格高企,一般市民負擔不起,便漸漸往兩側遷徙,發展邊陲地區……」岑教授的聲音有點幹。
萼生可不接受這個理論,「我們是自願的,我們可不受制度編排控制。」
岑仁吉乾笑一聲,「萼生你太天真,商業社會中一切均受經濟原則無形巨手控制。」
萼生拚命搖頭,「不,不是這樣的。」
舅母此時憂形於色,「教授,我們是否一定要討論這個問題?」
萼生受到極大震盪,口齒發滯,「對,資本主義社會中,收入差的家庭可能會受到影響。」
舅父打斷她,「萼生,公平點,什麼叫做可能!貧民窟,如何形成,貧窮線怎樣界定?你是新聞科的高材生,你應當有答案。」
萼生卻不氣綏,「我們的窮人有機會翻身,隨時白手興家,因為機會均等。」
岑仁吉教授耐心解釋:「本市的評分制度亦每年從新審核,分數一旦合格,馬上可以升級。」
舅母這次真正急了,「教授,萼生剛到,她一時間沒有辦法明白這個制度的優點。」
萼生說:「我太明白了,這是精英制,旨在淘汰所有弱者。」
岑仁吉額角亦冒出汗珠,「今年的強者明年可能成弱者,或是相反,人人機會均等。」
萼生嗒然。
她明白了,所以城市中幾乎看不見孩子們,兒童沒有實社會功能。又無生產能力,況且,成年人個個怕分數降低,人人拚命努力工作,誰還敢花時間養兒育女。
舅舅不是沒有道理的,只不過在所謂自由社會中,人們為著追求更佳生活,自動對生命中一些至美至好的東西棄權。
統世界人口老化,因生活的鞭子也好,制度的鞭子也好,漸漸聽不到孩子們歡笑聲。
客廳中靜寂一片。
萼生的心一動,「老人呢?」她脫口而出。
「夠了,」岑仁吉教授和藹地說:「今晚我們不再討論社會問題。」
「該吃飯了。」舅母總算鬆口氣。
但是萼生已經失去胃口。
菜式極其豐富,萼生知道有幾味是母親夢寐以求的家鄉口味,譬如淡口清香的香椿菜麻油伴豆腐,十二年前在外婆家吃過之後就到今天了。
「我媽見了這桌菜不知會多高興。」
舅母又說:「她怎麼肯回來,她要是賞臉,我天天治酒請她。」
萼生接不上口。
舅母又說:「國家又不會叫她吃苦。」
萼生放下筷子。
岑教授說:「人各有志。」一邊向妻子使眼色。
這樣的聚會實在不算愉快,舅母不住對牢萼生挑剔她母親,誠屬無禮,倘若萼生對長輩拍案而起,反斥其非,更加離譜,只得默默忍耐。
好不容易吃完飯,萼生疲態畢露,站起告辭。
由子和駕車送表姐。
子和在車中問萼生:「表姐你戴什麼表?」
萼生伸手結他看清楚。
「什麼,」子和臉都黑了,「米老鼠手錶?表姐你真愛搞笑。」
失望得無以復加。
「你喜歡什麼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