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文生,你為何詛咒我。」
「出來吧,我們見個面。」他很同情她。
「何處去?」
「海洋館,那裡有可愛的孩子們。」
見了面,才發覺他留了一臉鬍髭,深秋了,還只穿一件彩色繽紛的花裙衫,萼生前去攬住他的腰。
「坐下,坐下,看海豚表演。」他拍拍石階。
「你已調回本家?」
「可以那麼說,在香江留下無數俏麗少女破碎的心。」他攤攤手作無奈狀。
「你是路過,還是特地到此?」
「當然特地來看你。」史蒂文生收斂了笑容。
這時候,兩尾活潑的海豚飛躍出場,孩子們鼓掌歡呼尖叫不已,氣氛上佳。
「看我?」萼生意外,他們之間的交情不至如此。
「你瞧你,沒事人一樣,」史蒂文生責備她:「你忘了欠我們一篇稿件,且已預支大筆稿酬?」
萼生張大嘴,拍一拍額角,真的把整件事拋在腦後了,沒想到美帝主義派人追上門來了。
「稿子動筆沒有?」史蒂文生瞪著她。
陳萼生頹然搖頭。
「對你來說,這篇稿件根本不應該構成任何困難,」史蒂文生統共不明白,「為何拉扯拖延?」
「我不打算寫它?」
「甚麼?你與我們訂過合同,交稿限期是九月底,小姐,合同訂明雙方如有延遲,要雙倍賠償損失。」
「賠就賠,雙倍就雙倍,三倍就三陪。」
「你怎麼了你?當日記那樣把你真實感覺與經歷寫出來,不就皆大歡喜?」
「我甚麼都沒看見,甚麼都沒聽見,甚麼都不打算講。」
「我的天,原來我真的不瞭解女人。」
史蒂文生很有見地,女性的心思的確比較難以捉摸,萼生本來為搜集資料撰稿而去,結果決定不寫。而她母親,封筆多年.卻又忽然連寫了好幾篇見聞錄。
她告訴史蒂文生:「賠款會在九月底之前寄返貴處。」
以後,老爸叫她坐,她可不敢站了。這筆債十年還不清。
「聽你的口氣,彷彿在說庚子賠款似的,」史蒂文生瞪她一眼,「這可是平等條約。」
呵中國人與老外的恩怨,並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
孩子們興奮得全部站起來,原來是殺人鯨出場了,滿池遊走,飛躍半空,矗然墜下,水花四濺,觀眾鼓掌不已。
史蒂文生猶未心息,「你是否遭遇恐嚇?」
萼生搖搖頭,「不,是我自己的意願,我寫不出來。」
「太可惜了。」史蒂文生的惋惜並非虛偽。
「史蒂文生,有件事想問你。」
「我們邊喝咖啡邊談。」
他們離開了表演場地,走到綠蔭下涼亭茶座。
「現在你可以向我求婚了。」那小老美這樣說。
「是,是,」萼生唯唯諾諾,「不過先說件比較重要的事,史蒂文生,你可記得在香港那段日子,我僱用過一個臨時司機?」
「呵,記得,他不是司機,他是一個負責監察你的公安人員。」
「正是!史蒂文生,他叫劉大畏。」
史蒂文生意外地看著陳萼生,「又怎麼樣?」
「回來之後,我失去了他的音訊。」
「萍水相逢,瞬即錯失影蹤,完全正常。」
「史蒂文生,有沒有辦法找得到這個人?」
大鬍子笑了,「人山人海,滄海一粟,到甚麼地方去找?也許已經調回內地,更可能轉換部門。他們行事相當神秘,你若大鑼大鼓去尋他,一定會引起疑竇,造成他不必要的麻煩,後患無窮,小姐,我勸你息事寧人,切切。」
萼生不語。
「我知道此人曾經給你援手,但是他在公安部不過是個小人物,正像我,在美新處是個小不點,要找我們,並不容易。」
萼生悲哀地說:「那我呢,我豈不是更渺小?」
「不,你長得標緻,萼生,好看的女子永遠是上帝的傑作。」
萼生破涕為笑,「史蒂文生,你有無考慮過娶華裔女子?」
史蒂文生握緊握住她的手。
萼生想起來,「至於賠款,你們可接受運通信用卡?」
史蒂文生跳起來,「付你的是現款,你敢不還現款。」
萼生當務之急,是向父親貸款。
陳先生完全不瞭解,「十四天假期,已經替你支付一大筆款子,現在又問拿五位數字,你在那段日子究竟享用了些甚麼?」
萼生低聲答:「我召了十名英俊男子到我酒店套房來,連同大樂隊,晚晚陪舞到天明。」
陳爸說:「我以為這是你在大學宿舍裡部分正常節目,且費用全免。」
「現在要付出代價了,因我不再年輕了。」
陳爸氣結,「我要同你母親商量。」
岑仁芝在旁聽到,「給她。」
「甚麼?」
「全數給她。」
「用甚麼抵押?」
「每星期替你剪草,直至她出嫁。」
萼生心甘情願,鬆出一口氣,沒聲價應允下來。
岑仁芝並無參加任何一方面的國慶,她似恢復自我,再度沉寂。
寒假過後,萼生卻沒有轉系,她改變主意輟了學,以學士身份在銀行找到一分工作,學著做樓宇按揭,居然也頭頭是道,上司們喜歡她,因為萼生有副好笑容。
這是他們土生孩子的優點,胸無大志,絲毫不想出人頭地,不受慾火煎熬,自然開心活潑。
岑仁芝說:「讓她做一兩年事也好,象牙塔住久了,不知天高地厚,功課再好,也不是個真人,」
陳爸還是讓步了,「你要不要搭順風車,」
冬季有一兩天會下雪,等公路車滋味不大好。
萼生有一句話嗆在喉嚨頭不敢說出口,那是「人家張姬斯汀甫上班父親就送輛吉甫車」,她還欠老爸錢呢。
一日上午,正在電腦間忙,同事瑪花進來找她,「陳,不好意思,幫個忙,有位中國顧客想開戶口,不諳英語,剛剛歐陽又喝茶去了,我無法招呼。」
萼生說:「我馬上來。」
有幾十種中國方言哪,希望普通話能擺得平,不然不知如何向老外交待。
萼生硬著頭皮來到櫃檯,只見一位少婦怪焦急地張望,萼生便上前招待。
「敝姓陳,貴姓?能為你做什麼?」
少婦鬆口氣,用字圓腔正的國語說:「我想開個加拿大幣戶口。」語氣挺驕傲的。
「沒問題,姓名地址填這裡。」萼生把表格遞給她。
就在這個時候,少婦把萼生認出來,「陳萼生,你是岑仁芝的女兒陳萼生。」
萼生嚇一跳,這少婦一眼看就知道是初抵埠的新移民,如何會認識她們母女?
萼生看著她禮貌地微笑,希望得到更多提示。
「不記得我了?」少婦壓低聲音,有他鄉遇故知的興奮,「我是蘇美芝,我終於出來了。」
萼生毫無印象。
少婦焦急地透露更多:「我是岑仁吉教授的助手,我們在大學見過一次。」
呵是,萼生終於想起來了,是舅舅的情人。她終於把自己弄出國了,「岑教授呢?」萼生忍不住問,舅舅斷不會不與陳家聯絡。
蘇美芝聲音更低,「我不是同岑教授出來的。」
萼生反而放心。
蘇美芝存放三千元加幣,萼生迅速替她辦妥手續。
她一個勁兒問萼生:「我可以來看你嗎,你能否教我英語,我想學做幾個道地的外國菜。我們得常常來往才是。」
萼生全無表示,只是微笑,萼生不是不替她高興的,無論她用的是什麼方法,至少蘇美芝成功了。
岑子和與那位文化部部長之子都還沒有領到出境證呢,倒底是女生有辦法。
「噯,」蘇美芝忽然高興得似只小鳥,「我男朋友來了。」
萼生好奇地看過去,誰,誰這麼好救她出生天?
看清楚了,嚇一跳,那是個很老很老的老人,男人一過中年,也分好幾種,現代標準來說,保養得宜的六十歲並不算上年紀;但是這位老外國男人,恐怕己超過七十高齡,背脊都佝僂了,不折不扣是個老公公。
本來也無所謂,但是蘇美芝歡天喜地,一副交了好運,自心底甜出來的樣子使萼生覺得淒涼,只得怔怔看看他們兩人親密地摟著離開銀行。
萼生默然回到電腦室,現在她希望他們每一個人,都可以出來:仁屏阿姨、午昌、舅舅舅母,還有子和與女友博小欣。
特別是一個人,劉大畏,萼生希望於有生之年,會有一日在街上碰見他,大喝一聲:老劉,車子在哪裡。
想到這裡,萼生流下淚來。
-後記,不,應該是前言--
岑仁芝伏在案上疾書。
台頭日曆翻到一九九二年八月廿六日,空白上寫著「今日完稿」四個不大不小的字。
工作室的門被敲響,「仁芝,仁芝,」是老母親的聲音。「還在那裡寫?過兩天都要走了,何不抽時間同弟妹多聚一聚?」
岑仁芝擲下筆,長歎一聲。
女兒萼全在門處央求:「媽媽,媽媽,討厭的岑子和欺侮我,快出來幫我主持公道。」
岑仁芝只得去打開書房門,她丈夫笑問:「寫完沒有?」
「還差幾句,不要緊,人都到齊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