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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亦舒

  隱居多年的母親大名忽然炙手可熨,她發表一連串文字讚揚香江,香江也感恩圖報,致力地抬舉她的身份,引起海外反感,華文報章不住憤怒地駁斥岑仁芝。

  反應最激烈的是嚴教授,十多年的友情丟在腦後,不遺餘力,痛責岑仁芝見利忘義。

  萼生心驚肉跳,只怕父親要追究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可是母親笑說.「你同我放心,你爸爸從來不看中文報章,」處之泰然,「況且,他一直支持我。」

  岑仁芝一共發表了十篇短文,之後,因為同文們缺少題材,事情漸漸平息。

  這兩個月裡,陳萼生一直避著嚴教授,並著手處理轉繫手續。

  嚴氏著人傳她好幾次,她都推說沒空。

  一日回到家裡,發覺母親躺在安樂椅上讀一疊英文原稿,笑不可仰。

  萼生奇問:「最新笑話奇譚?」

  「不,」岑仁芝笑,「比這更好,是關世清小兄弟所撰《入獄記》。」

  「什麼!」萼生嚷。

  「真的,不信你拿去拜讀。」

  「他居然有膽子拿來給你過目?」

  「他很誠懇地請我替他譯成中文。」

  「無恥!」

  「別錯怪他,別忘記世清根本不懂得書寫中文,他總得口述或叫人代筆的。」

  「誰,誰會負責替他翻譯?」

  「不知道,也許有學生肯做,說不定還有職業寫作人願意幫忙,阿關的原文不錯,頗為感人,他說他頗吃了點小苦。」

  「關世清預備發表這篇文字?」萼生簡直不置信。

  「相信有許多外國通訊社願意付出酬勞。」岑仁芝把原稿扔在一旁。

  「小題大做!」

  「見仁見智,在他來說這件並非小事,在我們看來,絕對不是大事。」

  「卑鄙。」

  「這是自由國度,也有人用這樣的字眼形容岑仁芝,」岑仁芝笑道:「各抒己見,百花齊放都是好事。」

  「最近我看清楚許多人的真面目。」

  岑仁芝感慨:「嚴教授最近一篇罵我的文字開頭也用過這句話。」

  萼生不知道說甚麼才好,半晌她說;「叫爸爸帶我們到露易斯湖渡假。」她真的覺得累。

  嚴教授終於找到了陳萼生這個叛徒。

  他親自出馬,到圖書館來逮人,俯下身子,「萼生,我有話同你說,請跟我出來。」

  那命令式口氣異常熟悉,令萼生想到嚴氏的出身,他的教育,他的背境,從前,萼生以為他是老式人,說起話來,難免長幼尊卑分明,現在才明白,也許他下意識仍然沒辦法擺脫青年時期學來的老一套,在那個世界裡,人只分兩種,一種掌權,另一種聽令,沒有眾生平等這回事,只有主子與奴隸。

  萼生合上書本,抬起頭來,眸子裡倔強目光叫嚴某吃驚。

  其實萼生內心何嘗不驚惶:十多年了,教授在自由國家生活近六千個日子,一碰到考驗,原形即露,原來在他心目中,學生始終沒有資格自主,要由他來代為安排前途、出路、方向。

  當下她靜靜隨嚴氏走到校園一角坐下。

  教授開門見山:「聽說你要轉系?」

  萼生亦坦白相告:「不轉系,就得轉校。」

  嚴氏怒極反笑,「那你分明是衝著我來。」

  「不,新聞系還有其它教授可指引我讀碩士文憑,我自問不是這一科人才,經不起考驗,故此轉系。」

  「是岑仁芝的意思嗎?」

  「不!」萼生斬釘截鐵,「家母給我最好的禮物是允我獨立思考行動,並且,在我碰釘時支持我,她從未在我身上採用過專制獨裁家長式手腕。」

  「你們需要指引!」

  萼生搖搖頭,到底是老師,是長輩,她不想指摘他利用學生,她已經藉此長了一智,獲得可貴生活經驗,過去的事不想多提。

  「作為新聞工作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萼生終於忍不住,「不要再慫恿我們去冒險,教授,我知道你有你的理想,但是叫學生付出代價不是一件公平的事。」

  嚴教授如被人在鼻樑上重擊一拳,退後一步,多年來他認為正確的信仰被一個女孩子三言兩語貶為一文不值,說穿了,這些日子來,他的居留證一次一次延長,大學合同一年又一年毫無困難地續約,就是因為西方認為他有成績做出來。

  而這些成績,由他借學生的手與筆完成。

  「你的母親--」

  萼生站起來,「家母委屈自身,成全我們;你委屈我們,成全自己。這便是你與她的分別。」

  「她歪曲事實,我揭露真相!」

  萼生想說:可是您所付出的代價!

  終究沒說出口,她忽然伸出手握緊嚴氏的手一會兒,嚴氏雙目潤濕,五年多的師生關係終告結束。

  他們之間有無法交通的思維阻隔。

  這個可憐的人,萼生相當同情他,他因個人理想離開國家、家鄉、親人,已有多年,他無法回去,家人無法出來,孑然一人,靠著日益褪色的政治本錢,苦苦在外國支撐下去,每次站到台上表演斥責指摘自己的國家與政權時,再也沒有新意,聽眾一日比一日減少,地位動搖,終有一朝會坐冷板凳。

  學生是他唯一的希望。

  像關世清那樣願意寫入獄記的學生。

  理想漸漸變成生存的伎倆。

  萼生走出校園,她沒有回頭看。

  回到家,她問母親:「有沒有我的信?」等了多天了。

  「你在等誰的信?」岑仁芝詫異。

  照說,現在肯寫信的人已經很少,有甚麼心事,講電話,重要文件,靠傳真。

  「一個朋友的信。」

  這樣惆悵的語氣,黯然的眼神,可見一定是異性朋友,誰?女兒已不小,在這個時候動感情,起碼有三分真意。

  「你為甚麼不寫信給他?」

  「他一直沒有把地址給我。」

  「你沒問?」

  萼生拾起頭想半晌,歎口氣,十分吞吐地說:「他不是自由身。」這樣形容,也算正確。

  做母親的不禁略為焦慮,「有妻室之人?」

  萼生苦笑,「不不不,那種人可以隨時釋放自己,一個人不離婚,只得一個理由,就是他不想離婚,同失去自由沾不上邊。」

  岑仁芝更加焦慮,「那麼,他置身牢獄?」

  「也不……,母親,請不要擔心,他只是我一個敬愛的朋友,其中並無兒女私情。」

  岑仁芝經驗老到,閱歷豐富,聞言微微笑,「那些微差距,你分得清楚嗎?」

  萼生點點頭。

  她等的信,於一個星期後抵達陳府。

  接到,見貼著中文字樣郵票,內心一凜,連剪刀都不找,信手撕開,抽出信紙,一看,就呆住了。

  是陳萼生自己筆跡,紙張由記事部撕下,此到原封不動的寄返給她。

  再看信封,地址姓名還是她親自寫上去的,萼生趺坐在沙發中,墮入失望深淵,她記得吩咐過酒店職員:劉大畏如果找她,把信給他,劉大畏假使沒再出現,把信寄返給她。

  他沒有再回酒店。

  信由酒店職員寄到加拿大。

  這是封由陳萼生寄給陳萼生的信。

  她把殼信紙翻來覆去查看,一絲端倪也無,這樣強大的失意,要靠沉默及酒精來抵抗。

  岑仁芝一直留意女兒的動態,「這就是那封信?」

  萼生喝著啤酒,輕輕答:「信,甚麼信?」

  岑仁芝放下心,由此可見這件不樂觀的事已經結束,沒有機會進步發展的感情,越早死亡越好。

  「萼生,你決定轉甚麼系?」

  「天文物理。」

  「萼生。」岑仁芝輕輕責備。

  「真的,那是是與世無爭的一個科目:永遠沒有機會捲入是非漩渦。」

  岑仁芝指著女兒大笑。

  萼生瞪著母親,不明其所以然,有甚麼好笑?

  岑仁芝搖著頭,「嘖嘖嘖,萼生你怎麼可以忘記。有史以來最龐大的一宗學生運動,就是由一位天文物理教授協助策劃,結果釀成天大悲劇。」

  萼生愕住,不由得垂下頭。

  「你自己考慮清楚吧。」岑仁芝走開。

  天下沒有安樂土,岑仁芝隱姓埋名過了這麼些日子,終於還被掀出來,強逼接受鋒頭,以及承受鋒芒帶來的一切後果。

  不到一會兒,岑仁芝又探頭進房,「萼生,你的電話。」

  萼生沒精打采地接過聽筒。

  「你好,陳小姐,別來無恙乎,國慶日就快來臨,有想過慶祝乎?」

  說的是美式英語,聲音好熟好熟,這會是誰?

  「猜不到我是甚麼人?」那邊笑了。

  本來萼生最討厭這種玩意兒,但這次有第六惑,這個神秘人有百分百資格同她玩這個遊戲。

  「我自揭謎底吧,金銀島提醒你甚麼?」

  萼生一怔,馬上喊出來:「史蒂文生,老好史蒂文生!」

  「不壞,小姐,不壞。」

  「你在何處?讓我們出來共謀一醉,說呀,十分鐘後見面。」萼生嘩啦嘩啦。

  史蒂文生在那頭十分訝異,「陳萼生,你為何笑得那麼大聲,講得那麼起勁,你是否寂寞透頂?」

  一句說到陳萼生心坎裡去,作聲不得。

  史蒂文生笑,「你有否讀過艾略脫的朝聖者旅程?此刻你也是該類受害人,到過了,看到了,不外如此,卻要設法應付反高潮帶來的沮喪情緒,小姐,從此以後,錦衣美食,再也無法使你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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