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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魚麗

  說這話時,鍾威站在窗旁,注視著窗外,並沒有正視安雅。待說完,這才又專注地凝視她。安雅跌坐在椅子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美麗的眼睛浮現空洞木然的醒悟,那樣安靜、那樣祥和的表情重重地撞擊著鍾威的心。

  妳怎麼不說話?怎麼那麼安靜?他在心裡問著。

  時間彷彿過去了一世紀那麼久,安雅的眼睛模糊了,潸潸地掉下了眼淚,她吸了口氣,沈靜地開口:

  「難道你們對當年你父親的所作所為一點也不愧疚?沒錯,我是太天頁了,我姑媽也太幼稚了,她以為給我最好的訓練,讓我接受最佳的教育,這樣子就可以回來扮演復仇的角色了。比起你們父子,我們真的是太幼稚了。」她停頓了半晌,用力地揮掉眼淚。

  「不過,這是我回到台灣的動機,卻不是今天我踏進鍾氏企業的目的。」

  鍾威揚起眉毛,有點意外,等她繼續。

  「下意識裡我早已放棄了那種天方夜譚式的復仇計劃了。」安雅坦然地凝視鍾威。

  「為什麼?」他問。

  「為什麼?因為我看到了一個悲哀的鍾家,」她犀利的眼光直視著鍾威,「一個沒有朋友的大富翁,一個不能自己作主的繼承人,一個徒具空殼的利益婚姻,一個充滿幽怨的閨中少婦,外加一個感情任人宰割的小女孩。你說,我還需要復什麼仇嗎?對這樣一個已經很悲慘的失敗者,我還需要復什麼仇嗎?他們比一個五歲起孤獨寂寞在異國成長的女孩子,又好到哪裡去?她雖然貧窮,但是卻擁有一切足以傲人的條件,她還需要復仇嗎?」

  鍾威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他沒有料到她對他的婚姻竟給予這麼犀利、刻薄、卻又一針見血的評斷。

  「那妳今天為何而來?」語氣是非常的不以為然。

  「我說過的--單純地為一份工作和薪水而來。在我回美國之前,我不想浪費時間。何況,我的專長是企管,在鍾氏企業我以為可以學到一些東西,做為將來的參考。雖然我放棄了原先異想天開的計劃,那並不表示我放棄了重振余家的希望。鍾威,正如你所言,我根本不夠資格做為你的對手。但是,你別忘了,我還有時間!」

  鍾威以一種嶄新的眼光看著她,心中溢塞著複雜難解的情緒。他原以為她懷著某種目的而來,只因她的表現太稚嫩太缺乏經驗了而決定把事情攤開來,如今驟然面對她的告白,他卻喪失了原先的冷靜與方寸。他重新坐下來,交握著雙手,沈吟良久,才開口:

  「當年我父親確實有過分之處,但是妳的父親竟然會脆弱到不堪一擊,也是他始料所不及。安雅,假如我能對妳有所彌補的話,我願意盡一切力量--」

  鍾威發乎內心的真誠並未得到她的響應,安雅沉默地繼續聽他說下去。

  「商場的詭譎和人生的複雜一樣都是不容易判斷誰是誰非的;當年,我父親蓄意的安排以致造成妳父親貸款過度,信用膨脹,一個不小心而垮下來,在余家立場,我們罪大惡極;但在別人的觀點,也有無可厚非之議。妳想,當時台灣紡織業主力都放在美國,市場就那麼一個地方,能不處心積慮競爭嗎?安雅,我不是在替我父親脫罪或者替自己找借口。商場上沒有絕對的朋友,只能相信自己,妳瞭解嗎?除非妳真的對商業很有興趣,否則,還是避開點。這是個大漩渦,一旦捲進,再也脫身不了,妳也看到了我們鍾家的悲哀了,何苦再蹚這混水?聽我的話,回去美國,那個叫徐子襄的男孩子似乎很優秀,嫁給他,當個教授夫人,一生穩穩當當的。我相信,余伯伯地下有知,也會高興的。」

  安雅再不能沒有一絲感動了。鍾威的一字一句,任何人都可以聽得出來是發乎內心的真誠,安雅被動地,彷彿被催眠似地望著他,覺得前所未有的一種感情似浪潮一般洶湧而至‥‥她終於明白了--他如此費心地解釋一切,無非要她遠離這一切是非,也無非希望她回到她原本寧靜祥和的世界。

  「我們鍾家--妳也看到了,沒有一個人活得快樂自主。有了錢、有了名之後,還有什麼?妳說了,我們已經失敗了,那妳為何要重蹈覆轍?我已捲進來,再無脫身之道。妳不同,在美國,妳自在、單純、快樂、沒有負擔,為什麼還要繼續留在這兒?」

  鍾威在一種不能克制自己的氣氛裡,毫不保留地把壓在內心的想法告訴她。

  「為什麼要選擇一個自己不想要的婚姻?」

  她輕聲地問了,明知道不應該問,她還是忍不住問了。像劃了一道火柴棒一樣,她在燃燒邊緣。望著他,她的眼神清明澄澈。

  鍾威的臉上覆上一層黯淡的顏色,聲音平平的,他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與不該說什麼。

  「她有很好的家世,很賢慧的個性,還有不錯的外表,這樣的一個對象,我能夠挑嗎?」

  「你就不管自己的感情?難道你不曾想要過自己真正愛的人?」

  安雅忍不住想問他個明白,明知道這幾乎是在玩火,也許一個不小心就焚了自己。

  「想過的。」鍾威啞著聲音:「誰不曾有過夢想呢?曾有那麼一次,我想去追尋,但是失去了;如今,我還能想、還敢想嗎?」

  原來,他也有刻骨銘心的戀情。安雅撤退了,迅速地捻熄了那一根劃開的小火柴:余安雅,妳想幹什麼?

  剛好這時候鍾威桌上的電話響起,接著有聲音響起:

  「總經理急電。」

  鍾威迅速拿起電話,雙眉鎖著,不斷點頭,說道:

  「好的,我立刻過去。媽,妳看情況全權作主,以保護若蘭為主。好的,妳別緊張,我馬上過去。」放下電話,鍾威有點慌亂。

  「出了什麼事?」安雅問。

  「我太太突然腹痛,情況不是很好。我得立刻趕去醫院!」

  「那我告辭了。」安雅起身,「替我問候一下尊夫人,希望她平安。還有,謝謝你的坦然相告,我沒想到今天來這裡居然有此收穫。」

  「我說的事,妳考慮看看。但是,假如妳覺得鍾氏企業頁的能幫助妳得到什麼,打個電話給我,隨時歡迎妳來。」

  安雅很輕微、很恬淡地一笑,抖落了一抹不定的神采,「我想,也許回去對我是最好的。」她咬了咬嘴唇:「再見了,鍾威,我會記住你的。」

  當她那樣步履堅定的走出去時,鍾威登時覺得心痛難抑,他想,她將這樣離去了,走出他的生活,回到她的來處,永遠與他無關了。忽然想起若蘭,他重重甩了一下頭,重整思緒,交代了一些事情後,便下樓開著車,直赴醫院。

  ***

  安雅茫然地在街上遊蕩,心亂亂的,無法排遣。沒想到,這盤棋子根本還沒有開始下她就被將了軍。鍾臨軒畢竟是個厲害的角色,就連鍾威也深沈莫測。安雅悲哀地想著,自己倒像演了一場鬧劇!偏偏,劇終人散了,她還戀眷著,不肯放開,為什麼,她拒絕去想,但她自己再清楚不過了,只有兩個字--鍾威。

  那一年在紐約懈逅,她曾因為自己一時率性沒有留下地址而懊悔不已,他的風采深深刻在腦海裡,不時惱著她,曾想不再有機會相遇了。沒想到他竟是鍾臨軒的兒子,婚禮上再次見面,他已是不同的身份了。安雅的心情極端複雜--父母的恩怨,自己心中的糾結,以及種種的困難,她沒有特別的心情去想到鍾威,但是他卻在無形之中對她影響至巨。

  她竟不能拋開他!安雅想:如果他末婚,是否一切將有所不同呢?究竟在他心中,余安雅有多少份量。

  疲憊地回到了住處,子襄又來信了。躺在床上讀著他的信,安雅發現對他的心情更遠了。信中子襄顯得很焦急憂慮,對她的沉默非常擔心--

  妳是不是遇到什麼困難呢?請讓我知道。我願意替妳分擔。爸爸提到妳回去可能和鍾家有閒,安雅,別俊了,事情已經逍去了,我們不要再被過去捆綁,應該追求未來的幸福。安雅,相信我,我將用我的一生保障妳的幸福……

  安雅突然放開信,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安然地接受子襄的感情了。那種恬適、愉快、喜悅、驕傲的心情已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安與害怕--不安的是自己無法坦然接受子襄的感情;害怕的是在不可期的未來,自己是否能安於那份感情?

  回去吧!余安雅,遠離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吧!回到寧靜祥和的長島,那兒有恬適的家園,有碧草如茵,有好友琳達,有子襄真摯的情感等候著,妳還在猶豫什麼?這裡不是妳的家,妳的家早碎了;這裡更非妳來的地方,妳找不到妳想要的。回去吧!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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