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有人來來去去的,沉重的眼皮偶爾掀了掀,烙下的記憶是一個男人的背影,就坐在鋼琴架前,彈著沒聽過的調子;再偶爾會感覺她輕飄飄地被抱了起來,而後她的唇濕了,有人灌進什麼……
啊,像有一世紀長的時間沒這樣輕鬆舒服過了,如果能再這樣睡下去就好了--
『她的情況不錯。』門又被推開了,這是高醫師的聲音。
『三天裡,你只會說同一句話。』
『我只說實話,黑先生。』
未久,又是門推動的聲音。房內靜悄悄地,樊落動了動睫毛,還是有些累,但這不像是她的床,她沒有認床的習慣,但還是張開了眼。
她看見一個穿著黑衣的男人脫下手套,坐在角落裡的鋼琴架前。男人的背有些僵硬,半晌,他才彈起琴鍵;他的前面似乎沒有擺著琴譜,而他也並非像是沉醉音樂中的男人。
音律由他的指尖溜了出來,坦白說,她是音律上的白癡,並不清楚他在彈些什麼,但很安定人心。
她的唇瓣泛起笑意,緩緩地又合上眼。這像是天堂--天堂的感覺就像是如此嗎?
不知過了多久,琴聲停了,她的意識也開始漂浮起來,柔軟的朱唇忽然起了感覺,溫溫熱熱的嘴覆上她的--難受,也沒有她所感受過的粗暴。
『你在笑,是好夢嗎?不管你夢些什麼,都不准忘了我。』磁性的聲音輕輕地響起。
她忽然張開眼瞪著坐在床沿俯身相望的男人。
是他!
黑宿原的眉揚了揚,像是很高興看到她醒了。
『你……是你彈的琴?』黑宿原會彈琴?不會吧?他應該不是一個能夠靜下心與音樂同化的男人。
『你認為我不該懂得彈琴?』他聳聳肩。『我是不懂,但聽說音樂可以讓你安穩入眠。』這個『聽說』是從安皮斯那裡聽來的,為此,他命人由艾蜜的房裡抬出沉封已久的鋼琴。
啊!『你是為了我?』
『有何不可?』他在笑。『你聽見了我的琴聲?那必定是你入好夢的關鍵。』脫了手套的手掌舉起,似乎想要摸她的臉,但在空中停住。
『我以為那是天堂的音樂。』真的,為此她幾乎不想醒來了。
『在那西色斯島上不會有天堂。』
『我又到了島上了?』
『你是「回」到了你的家。從此以後,那西色斯島就是你的島。』他的眉頭拱了起來。『我不愛看你沒有精神的樣子,你可以再休息,但只能到晚上,我不允許你一直睡下去。』
『我……』樊落迷惑地張望四周。米藍的色調,很穩、很沉、很安詳的感覺,但很陌生。『我沒有記憶來到這裡……我尚在直升機上……你……』
他隨意彈了彈手指,阻止她繼續再說下去。他站起身,微笑。
『你病了,這是你沒有記憶的原因。而從今天開始,這裡就是你的房。』他走到另一扇房門,而後俐落地推開,從縫裡可以看見另一間房,黑沉沉地。『我們之間相隔一扇門,你可以來去自如。』
『我原先的房呢?』
『那西色斯島的女主人只能住在這裡。』原本意氣風發的黑眸沉下來。『你只能住在這裡。』
『我只是你的影子。』
『對,你只是我的影子,所以一生只能跟著我。不論在現在、將來,甚至在你的夢裡,也只能有我。我不打算局限你的行動,尤其在現在這種時刻;我可以告訴你,我沒有請保鑣,我自己的東西由我自己來守護。』
樊落望著他。『我能保護自己。』
他的臉龐揉和了詭異。『你真的能?你連我的一拳都敵不過。』他走到她的床頭櫃前,在鬧鐘旁有一本厚書,他打開,裡頭並沒有紙張,只有一把掌心雷。『子彈已經裝好,你曾經用過麻醉槍,應懂得這種槍的用法。』語畢,他依循說出幾個屋子裡藏槍的地點。『你懂用刀嗎?』
『不,我不會用。』
『我想也是。你跟著我,就不會意外用到槍,但你本身就是個意外。記住現在藏槍的地點,我並不打算讓你成為那西色斯島裡的屍首。』
樊落的嘴唇掀了掀,好半晌才說:『你……要我用槍殺人?』
『難道我要你拿它來自殺?』他停頓,而後臉色閃過些什麼,像是有些懊悔方纔的直言。
他有些奇怪……這是頭一個躍入樊落腦海中的想法。就因他是一個凡事都肆無忌憚的人,所以他的收斂格外觸目。
對,就是收斂與節制。他的舉止像是缺了雙手雙腳,說出來的話也十分地含蓄,天啊,難道又發生了什麼事嗎?
『你受傷了?』
『不,我沒有。』他簡潔地回答。
頓了頓,本該推門離去,但他的雙腳生根。
『你可以閉上你的眼休息。』他像是沒話找話,又是一陣靜悄悄地沉默後,他的腳不情願地動了。
『你……能再彈一會兒曲嗎?』樊落忽然問。
俊雅的臉龐瞬間黑沉了下來。『讓你以為沒有那西色斯,只有天堂的曲子嗎?』隨即他變臉如翻書,笑道:『有何不可呢?』
他回到了鋼琴前坐下。以自己的方式彈起屬於自己奇特的風格。
他的背影依舊顯得有些僵硬。
原以為她已經熟識了他的本質,卻在不經意中又觸及了陌生的黑宿原。
他的個性究竟有幾面?在眼花繚亂之中,縱使她是他的影子,但她追得上他嗎?啊,她還不死心嗎?就為了那一句話嗎?
他說,他愛她。
她微笑地閉上眼。
他是一個隨心所欲而又傲慢跋扈的男人,但,她卻是一個不懂死心的小女人,尤其在發現他的眼隱含溫柔之後--
啊,黑宿原也懂得溫柔嗎?
無妨,就當她是在作一場好夢吧!
※ ※ ※
『那西色斯島成了音樂的殿堂。』
『我並沒有邀請你進來。』黑宿原冷淡地低語,修長的指尖下依舊洩出跳躍的音符。
依舊?樊落掀了掀眼皮。
『我知道。我只是想確定我們是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得「享受」你的琴聲?』
『你可以走,安皮斯,我並沒有留你在島上做客。』
『這是黑宿原嗎?』安皮斯的聲音充滿虛偽性的驚奇。『幾個月前趕我出那西色斯島的方式可不是用說的啊。』那時的黑宿原殘酷地扔他到沒有香味的動物園裡。
『你想再嘗一次被野獸追的滋味?』
『不,不。』安皮斯的聲音蓋住了樊落爬起床弄響的輕微聲響。然而莫名地,安皮斯像發現了她的驚醒,而轉過頭朝她眨了眨眼。
樊落正想開口詢問,他卻早了一步。
『你已經坐在這裡彈了一天了。』『你還沒滾。』黑宿原瞇起眼。
『咯咯,忍冬希望你能再繼續尋找龍麟,在你花了那麼多心血之後,沒有理由放棄的。』
『那種東西誰要就給誰好了。』黑宿原的指尖雖然滑在琴鍵上,但妖邪的氣味開始霸據了他的心智。他的眉微微高聳,嘴唇野蠻地撇下。『誰愛找死都不干我的事,你可以滾出去了。生前艾蜜視你為友,但並不表示你可以繼續留在這裡。』
『這樣啊,那算啦!』安皮斯狡儈地笑一笑,退後數步走至床沿。『反正我已代忍冬轉告,我也沒必要鏜其餘的渾水。啊啊,樊小姐,你醒啦?這是我的名片。』
話才至尾,正巧樊落打了個小小的噴涕,才沒發覺黑宿原皺起眉地轉過身。
原是邪氣的神色在鎖住她之後,逐漸褪去;他的唇不再野蠻,反而顯得有些溫暖,渾身上下原有的妖邪如同黑影般的逃離。
安皮斯目睹了這項奇跡。在那西色斯島上有上帝的存在,但絕不是黑宿原;他也只是一個人類,會懂得愛人的男人。
『你也該起來了。』黑宿原靜靜地說。
樊落扶著有些昏沉沉的頭。『我到底睡了多久?』
『加起來有四天了吧,我想。我要的可不是一個病人。』
『我生病了嗎?』樊落低語,迷迷糊糊的記憶歸回本位。『我很久很久沒有病過了。』
『我也沒見你哭過。』黑宿原忽然冒出了這一句。
『咦?』樊落不解。眼前的黑宿原依舊很奇怪,像是推不動的山佇在那裡,而從他的眼神看出他隱藏了所有可以讀出來的訊息。
她的黑眼抬起,看見了落地窗是合上的,但外頭星斗滿佈,距離上一回她醒來的時刻是白天……他彈了整日的琴嗎?為了她?
『咳咳。』安皮斯打斷了他們的對望。『我的名片……記得嗎?樊小姐?』
樊落莫名地看著塞到她手裡的名片。『神父也有名片的嗎?』
『哈哈。我自掏腰包嘛,安皮斯是艾蜜女士為我翻過來的中文名,見到了沒,上面的Peace是我的原名,原是和平之意,哈哈,我的父親大概預知了他的兒子會選擇了服侍上帝的神職吧!』
『你可以暫時讓你的嘴巴閉起來休息。』黑宿原有些不耐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