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怪我啊,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最禁忌的地方,只怪你們妄想動我的家人……」他哺喃著,下意識攤開那張畫紙,陰沉地注視畫上的青年。然後明明很陰沉的臉龐,開始扭曲抽搐不自然,最後嘴角上揚,笑嘻嘻地道:「哎啊,終於恢復過來了!我怕我入戲太久,下次見了你,你還當我是陌路人呢……咦咦,家人?你是我的家人嗎?不會吧,你在我心目中的層次已經躍升這麼高了啊?」
他捧著頭哇哇大叫。叫了兩聲,驚覺身後驛站裡的同事要出來看個究竟,連忙小心把畫像放進懷裡,跳進後山,再躍出牆外。
他一向完美的易容,絕不能教幾個癟三給破壞!
挺之啊……「咚」的一聲,他滿腦子西門庭,不小心撞上牆外大樹,直挺挺地倒下。
第六章
天一亮,西門庭起身,如同以往,纏上白布再換上底衣跟外衣,隨即跳下床洗臉。
老順發的早膳不定時,員工自動到廚房取用。今天大哥要回南京,下一次不知何時才能再共同用早飯。
一打開,她微愕。
「早啊!」一名少年郎很活潑地朝她打招呼。
「你是……」
「我是老順發雇來打掃的。順叔說最近局裡多事,好幾名信役受了傷,所以就聘我,每隔幾天來清掃局裡。對了,我叫方果生,西門哥哥,請多多照顧啊。」
「喔……你是外地人嗎?我在這鎮上沒見過你呢。」
方果生搔撞頭,很害臊地笑:「西門哥哥果然眼尖,我是打北方來的,本來想投靠親戚,沒想到才到半路,盤纏就用盡,只好找份工作了。」
「原來如此。」
「小六,你起來了正好,我去廚房拿了兩份早飯,一塊來用吧。晚點我還得跟順叔道謝。」西門笑一出現在院子裡,方果生就偷偷用很敵意的目光瞧他。
「好啊。」西門庭笑道,上前幫忙接過了托盤,往涼亭走去。
「咱們約定好,今年你一定得抽空回南京,去年你錯過恩弟的婚事,今年一定要回來讓他看看。」
「大哥,只怕我一回去,就再也出不來了吧。」她面帶微笑。
「什麼話?家裡又不是牢房,我怎麼會綁著你不讓你出來呢?」
她很爽朗地笑,一針見血地說:
「其實,最會騙人的是大哥。你常面不改色地騙我,小時候你為了要讓我覺得讀書是件好事,所以你故意在我面前打開書本,蹦出一顆熱騰騰的包子,說是書中自有吃到飽。只要背熟了一整本書,就有食物從書裡變出來。這種騙小孩的玩意,大哥說來真是像實話啊。」
「……」在涼亭旁掃來掃去的方果生,聞言只能默然。這種蠢事,誰會被騙?
西門笑笑道:
「我哪知你年紀小小不受騙,你來的前兩年,我就是這樣騙你永二哥的,他真聽話,乖乖地背完書,就坐在那裡守著書本等飯吃。你義三哥小時候也很純真,書本變不出東西來,他只道這本書壞了,再去背一本。而恩弟聽了,看了我良久,最後很捧場地拍手,說道:大哥,原來你在說笑話,真有趣。你呢,則是看了我一眼,默默接過書去。你那一眼,我至今記得讓我很汗顏。」
「……」原來西門家裡有一半的人,都滿蠢的,方果生掃來掃去掃著地上的落葉,豎起耳朵拚命偷聽。
「不是兩位兄弟笨,而是大哥的臉太會騙人了,只要你說的話,二哥跟三哥都會當是實話。要不,我的秘密也不會藏了這麼久。」
哼,幫兇!幫兇!背對著他們掃地的方果生恨恨忖思。
西門笑往亭外的方果生瞧去一眼,對她做了個口形:小心隔牆有耳。
他必須想個最完美的法子讓小六恢復女兒身,可不能讓旁人胡亂說閒話,那個南京城的聶拾兒就是最好的借鏡。
「無論如何,我都在南京等你。」
她只是微微笑著,並不表態。等用完了早飯,西門笑離去之後,西門庭往亭外看去,那叫方果生的還在打掃。地上落葉有這麼多嗎?
從背後看去,只覺這少年身形很修長,束起的長髮有點焦黃,像是長年的營養不良。
她突然想到拾兒當提過,若是無中生有易容一個人最容易,但要成為原本就有的人,那就算是一種挑戰。假若方果生是拾兒易容,那她真得說她完全認不出來呢。
「怎麼胡思亂想到這了呢?」好好一個人,也能讓她想到另一個人。她暗自微笑,不知下一次收到拾兒的信會是多久以後了。「方兄弟?」
方果生彈跳了一下,立刻轉身,討好地問:
「西門哥哥,你要叫我做什麼事?」
不知為何,每次這方果生一叫她一聲西門哥哥,她全身就起顫。
「你也整理得差不多了,快去廚房用飯吧。」
「喔……」方果生觀了她一眼,忍不住問:「西門哥哥,你跟你大哥真是親熱啊,我一進老順發,就聽說你大哥好到每年都會寄好幾箱甜食醃果來,造福其他同事的家眷呢。」
「是啊。你若愛吃,待會自個兒去拿就是。」
「唔,我是個男的,怎麼會愛吃那種酸溜溜的果子呢?」語氣有點酸:「我只是看西門哥哥一表人材,實在很不像是會吃那種娘娘腔玩意的人。」
西門庭注視著他,然後笑:「我是不愛吃,兄長盛情,我一定得收。方兄弟,你多說幾句話好嗎?」
「……我說話很好聽嗎?」不會吧?方果生的聲音有點甜,但也有點沉,話一快就捲起來,不算好聽。
「不,方纔你那句『酸溜溜的果子』的語氣,讓我覺得很耳熟,好像我在哪兒聽過的口音。」
方果生渾身起毛,然後用力眨了眨很無辜的眼,用很甜的聲音說:「西門哥哥,你要聽我就多說幾句話。我聽順叔說,你在跟一個人通信,長達好幾年,而且信件都收得很好。」
「是啊。」
「收在哪兒?」他很好奇地問。
西門庭鎖住他的眼眸,展露笑顏。陽光照在她的貝齒上,極其燦爛地閃閃發亮,方果生不由得退了幾步,用力試眨了下暫時瞎掉的眼睛。
「方兄弟,我想起來了。」
「想……想起來什麼?」不會吧?她這麼神,能看穿他的偽裝?
「你跟南京城的一個人同名同姓呢。」
「咦?」他一愣。
「我才聽我大哥提過,他在南京開了一間東西信局,可是他除了開張去過一回外,其餘都交給我三哥。我三哥身邊有個很好的助手,就叫方果生,有點頑皮,除此外,是個很值得信任的人,你瞧起來也皮皮的,跟南京的方果生同名同姓,也算是趣事一樁了。」
「是……是啊。」方果生搔搔頭。「可惜我從小到大沒去過南京,聽說南京多繁華,我真想去見見世面啊。」
不用他說,她也知道他非南京人。他的口音帶點北方,甚至帶點鄉音,絕不會是南京土生土長的人。
「你也別忙過頭,小心累壞,順叔可會內疚的。」拋下這句,又看了他一眼,才捧著托盤離開。
方果生目送著,然後緩緩蹲在地上,托著可愛的腮面,瞇起眼。
「原來我的護衛躲到南京去啦……果然他聰明,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一次我看你怎麼逃……真嚇我一跳,我還當她認出我來,怎麼可能?連央師父、十一郎見了易容的我,也不得不讚歎我巧奪天工的人皮面具。」
驕傲歸驕傲,心裡還是有一點點悵然所失……不管他變成何等面貌,始終無人看穿他。
即使,卸下了人皮面具,他還是不知不覺在易容……是很失意,但,嘿嘿,也挺好玩的。只是……好像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子,一見她那萬丈光芒可比霹靂彈的笑,他的心口還是霹靂啪啦狂跳著。
當她是男子時,他可以硬研個理由唬自己;但當她是女兒身時,這……
「知己啊……」口氣有點酸氣。不是不肯正視,只是……他還不知道自己能付出的底限在哪裡?他能脫下多少面貌與她袒程相見,連他自己都無法作主啊……
※ ※ ※
一旦注意了,就好像不管到哪兒,都會撞見那個人。
「阿庭,你在看方果生?」高朗少好奇道,很難得見到西門庭專注研究一個人。
「沒有。」西門庭拉回視線,看向高朗少,唇形一揚,笑道:「高大哥,我聽順叔說,你家裡捎信來逼你先回家成個親,再回來做事,是不?」
高朗少瞪著她的笑,直到她略帶好奇地注視自己,才回神支支吾吾的:「我……我壓根不想回老家,可年齡到了就是這樣。唉,男人其實也很可憐,被迫得傳宗接代。倒是阿庭你好,家裡兄弟這麼多,你大哥似乎也不急著要你成親。」
「我才二十呢。」她笑。
「我也不過二十三啊。」高朗少歎氣:「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上工時四處跑,雖然眼雲遊四海的那種閒情意致差太多,但我挺喜歡這種平常居無定所的日子;就算下了工,跟同事談天說地,喝個小酒狂歡一晚,我也痛快得緊。可惜,一旦有家累,什麼事都得受限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