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哭!」他摟緊她,沙啞說道。「我不是有心要捨你……不不,我是有心的,因為那對你一點也不分平啊!」
她在昏睡,他也不在意她到底聽見了沒有。從來也不敢奢想自己還會有見到她的一天,而現在他見到了,才知道過去少想她,是因為早將她藏在內心深處。得不到,所以沉封她啊。
「唔……」她簡直半身全趴在他身上。
他微笑,即使十年不見,她的一些習性仍未改。沒推開她,反正四下無人,她的不合禮就當是他的秘密。伸手撩起她汗濕的瀏海,一塊小疤脫落,瞧見疤下的肌膚嫩白而平滑……
「怎麼回事?」他嚇了一跳,直覺將疤壓回去。疤又掉,他要縮回,指尖不小心刮到她另一條奇異的疤痕,疤痕掀了頭角,他駭然地張大眼。
他不是江湖人,也不知江湖事,一向只在他的講書天地裡打轉,最多也只是在四處講學的途中,與一些旅人聊過天,旅人之中不乏士農工商,卻沒有過江湖人,自然不知這叫「易容」。
他心生懷疑,直覺地輕輕刮起她臉上的濕疤,確定沒有傷害到她的肌膚,這才一個接著一個,讓原本醜陋無比的假象逐漸卸去,露出她的真面貌來……
※※※
她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醜陋的人皮面具下,是水晶般的美顏。也許是太久掩藏在假面皮下的關係,她的肌膚幾乎白得透明,菱唇淡白,但無損她的容顏,與十五歲的她相比,多了女人的嬌媚,少了青澀稚氣。目光移至她的纖頸,他的心跳漏了一拍,連忙移開不規矩的視線。
「聶淵玄,枉你是講書師傅,枉你平常正經八百的,瞧你現在的思想齷齪到什麼地步!」
「你在說什麼?」軟軟童音充滿睡意還有鼻音。
他立刻轉過身來,見她清醒過來,喜道:「練……小八,你總算醒了。」
「我……」練央掙扎坐起。很久沒睡得這麼沉了,身為武師,她總是淺眠。
「我怎麼在這裡?」神智在剎那間完全驚醒過來。
放眼望去四處全是熟悉的擺設,屏風、衣櫃,繡著吉祥鳥的布慢,還有……她抬起眼,望著眼前溫柔的男人,以往都是拾兒與十一跟她來,如今看著他,真要以為時光往回流動了。
「這是聶家的多兒園。你要不要喝點小米粥?」
「米粥?」
「我跟附近的村民討來的。」他走到桌前,將半溫的粥碗端來。
「討來的?」她像九宮鳥般重複道。
「是啊,你先嘗一口。這裡的廚房年久失修,需要一陣清理,我怕你醒來後挨餓,便向附近的村民討了碗飯來。」有些剝色的湯匙勺了米湯送到她的唇畔,等著她吃。
「你這麼尊貴,竟然去跟人討東西……」
聶淵玄聞言,笑道:「我哪裡尊貴了?我身為講書師傅,走遍半個中原,什麼事情都要自己來打點,我也跟村民換一些東西,等我清了廚房跟水井,晚餐就有著落了。」她怔怔地,由他安穩的雙眸移向他不畏吃苦的雙手。
「你拿什麼東西跟人換?」他的包袱尚在船上,而她也身無分文,他一身簡衣,能換什麼?
「這裡不知道是誰偶爾來住,在書櫃上擺著近幾年問世的書籍。說來好笑,這個人呢,用封書肆染的簍子放在書內,我拿著它們去跟附近的私塾夫子易物。」
紅暈竄上透明的雙頰。練央暗惱拾兒講究挑剔,不管要用什麼,都會選擇最好的。
青艷簍是聶家封書肆專門設計作染送往京師給貴族,紙質高雅昂貴,有人千金難買,拾兒硬是賴了十來套下來。當時她不在意,只當一般書箋來用,哪裡知道有朝一日反而得靠它來過活。聶淵玄露出微笑,趁機餵她幾口粥。
「你說,那人奢不奢侈,要偷住在這裡,臨走也忘了帶。」
「我才不奢侈呢。」她脫口。
「你?」他驚訝道:「我又不是在說你,瞧你緊張的。」
「我……我哪有緊張!」她的心口蹦蹦地跳著。「我只是想你沒有趁我大病時逃開,我真不懂你。」「我若逃開,你豈不是無人照顧嗎?」
「你人倒是真好,連我這個劫你的人,你也會不計前嫌地來照顧。」她酸道。
「也許,是因為你聲音的緣故吧。」
她聞言,才發現她又現童音,直覺撫上臉頰,臉蛋光滑一片,顯然假皮已脫落,暗叫不妙,驚惶地瞪向他,卻見他一派安然自得的模樣。
「你……你……」
「小八,你何必弄個假面具欺我呢?本來面貌不就是挺好看的嗎?」他溫吞吞地說,吊足了她高懸的心,也氣炸她的五臟六俯。什麼小八?原來一隔十年,他連君練央的樣兒也想不起。
「可惡!」她撲向他。
也算他眼明手快,忙將粥碗高舉,避開她的衝撞。「你這是幹什麼?要是我閃開了,你不翻下床去?」
「翻了就翻了吧,反正要跌死也是我,沒人傷心沒人難過。」她說道。
「胡說什麼!」他斥責道。
她鬆了手,倔強地撇開臉望向衣櫃,櫃上倒掛著她的衣衫,低頭一望,這又發現自己換了新衣。
什麼時候換的?難道──她倏地脹紅臉,瞪著他。「你……你在我昏迷時做了什麼?」
「你不要誤會,我只是請了附近的大嬸一併過來為你更衣。」他的語氣平平,一點兒也不困窘。
是啊,他是八股先生呢,要他跨越男女之防親自動手,不如一刀殺了他來得快,應該是她多想了。
「算啦!」她不再看他,盤腿坐起。「你走吧,我不囚你了。」
他差點失笑,道:「小八,這裡是聶家的產業,你要我走到哪兒去?」
可惡!連想待在這裡獨自舔傷都不行嗎?她惱道:「我是病人,偏要待在這裡!」
「要待就待吧。」他微笑,憐惜地將她略濕的長髮撩到身後。
「我也放不下你這個小病人獨自上路。」
「你要留下照顧我?」她驚詫相望。
他點頭,找了說辭。
「畢竟共患難過,要我拋下你,我做不到。」好冠冕堂皇的理由,差點連自己也說服了,見她眨巴眨巴地難以置信,他又笑說:「難道你要我走?」
「不,你要當奴僕一樣地照顧我,我沒道理拒絕。」她笑顏粲粲,隨即又蹙起眉,憶起他當年突然的離家,他的承諾怎能相信?
「咱們可以擊掌約定,等到你病好了,我再離開。」他看穿她的不安。
她又起笑顏,聶淵玄與她擊掌之後,收起碗筷走出門外。
門才關上,有些虛軟的雙腿便倚在門背上。面具下的臉龐有些躁熱,黑眸激動起來。「我當她是病人,自然沒有逾矩的心理。」他安撫自己,捧著空碗的雙手微顫。
這一雙手在幾個時辰前才為她更衣過。他是闔上眼的,但正因沒有瞧見,所以順著指間的觸感才會勾起更強烈的遐想。她的身子與當年那個平胸小女娃兒簡直是天壤之別,讓他心驚又肉跳,讓他的自制力得到前所未有的考驗。
「以往,我對女子的興趣不大,就連她架我上船,試圖挑逗,我的心也無起任何的波瀾,直到知道她是誰,我才大受震撼……如果我再不知道為什麼,那就枉我平日讀了那麼多的書,當了那麼多年的師傅了。」他喃喃道。
以為青澀憐愛已是過往、以為時間能沖淡一切,現在才發現維繫在他身上的那條情線始終未斷,只是埋藏在連自己也遺忘的地方。可是……他不由自主地摸上面具,憶起她絕美的容顏,沉默了好久,最後以歎息結束他的著想。
※※※
幽幽的歎息傳過樹林、經過廢墟,傳到她的耳裡。
她恍若未聞,拿著剛換來的生米往農家走去,未久,再走出來時她雙手斂後,笑著走到他面前。「把手伸出來,閉上眼。」聶淵玄望著她的笑臉,依言而作。
「這麼聽我的話,改天你要讓我不開心,我就將你賣了。」
雙手彷彿被纏上某樣東西,他張開眼睛,瞧見她拿了一條粗麻繩繫在他的手腕上。
「你這是幹什麼?」
「我怕你跑了。」她笑道,將繩索的另一頭繫在自己手上,隨即踮起腳尖,逼近他的面具,半瞇起眼說道:「沒有誠信的人,我實在無法相信。」
他張口欲言,卻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只能默默地跟在她身後,往多兒園走去。她說得沒錯,方才在以物易物的過程裡,一瞧見那年輕夫子熱切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他就……想要退縮。「你有意中人嗎?」他輕聲問道。
「有也不告訴你。」
「方纔那年輕夫子……」
她猛然回頭,叫道:「你閉嘴、閉嘴、閉嘴!你這個呆頭鵝、呆頭鵝、呆頭鵝……哎呀!」她忽然彎起身來。
「ㄌ……」差點脫口喊她的真名,及時改叫:「小八,是哪兒又不舒服了?」他衝上前,及時抱住她軟下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