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丫頭,沒個正經。」她微笑,搖搖頭走回岸邊,聶淵玄立刻小心翼翼地跟上。
「看來,咱們與拾兒錯過了。」不是被抓,便是彼此靠岸的地方出錯了。暗數口氣,轉過身,正好瞧見他的嘴唇緊緊抿住。她又笑:「你放心,我讓我的徒兒先保聶元巧,他會沒事的。」
「你的腿受傷了。」他答非所問,半蹲下來。
一夜過後,好像立場都顛倒了一樣。她連連眨好幾回眼,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忙要跳開,他卻早一步抓住她滲出血的右腿。
「你……你想做什麼?黃花閨女的腿都給你看見,小心我要你負責!」她臉紅道,見他不理會她的威脅,瞪著他的頭好半晌,才跟著坐下,任他掀起她的褲尾。
他攏起雙眉,望著白皙無骨的小腿肚上有數道血痕,低聲說道:「看起來像是被利器所傷。」撕下衣袖內側的白布。
「是網釘刮傷的吧。」她隨口道。知道自己的臉必定是紅光滿面,幸而有拾兒的易容,不然她可尷尬了。
「網釘?好狠的心。」拾弟是惹到什麼仇家,心腸竟然如此歹毒。他眼觀她的傷口,不敢胡亂往她其它柔白的肌膚瞟去,拭乾她傷口週遭的污泥後再細心綁好。
「這幾天走路不要動力。」
「不動力,怎麼走?叫我爬行嗎?」她忽然揉亂他的頭髮。
「你幹什麼你?」他嚇了一跳,連忙退開。她開懷露笑道:「我瞧你頭上都是沙,幫你拍拍嘛。」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胡鬧。你我現在身上都沒有銀票碎銀,簡直寸步難行,你還在玩。」
「哎。」連忙摸索自己身上,當真達一串銅板也沒有。平日出門不是拾兒就是十一郎跟著,瑣事都由他們來管,久而久之,就把她給養得不知世事。
隨即一想,她又笑道:「不怕,天無絕人之路。山野裡不必靠銅板,我能打獵能采野粟,入了城那……」眼珠子微微往右飄動。
「那再看著辦吧。」她是想說,入了城可以上那座被遺棄的多兒園吧。不用她說,就能揣測她的心意,是從發現她是君練央之後開始的。當年熟悉的心悸又重流回胸口之上,彷彿其間不曾間斷過十年。
練央、練央,曾經怕自己毀了她的一生,所以不顧一切地離家出走,也相信自己的決定沒有錯。他走了,她才能得到自由與幸福。那麼現在呢?為什麼還要找上他呢?難道她沒有得到幸福嗎?為什麼?無數的疑惑幾乎要衝口而出,但他咬住牙關強忍住。她瞞他,必有原因,她不說,他絕不戳破。
大哥啊,你明明答允還她自由身的,為何拾兒與十一還跟在她身邊?難道大哥誆他,實則這些年來她仍為聶家做牛做馬?
「你還好吧?」她跳起來,關心問道:「瞧你嘴白的,是不是不舒服?也對啊,咱們露宿在外一夜,你身子骨自然是受不了。」
她該恨他的!過去的惡魔開始纏身,因為他的內疚,因為她是他的過去,因為見到她就想起過往總總,因為他喜歡她……幼稚!他暗罵自己,什麼叫喜歡?那不過是一個曾經渴望有人關心的小男孩所誤以為的感情啊!幼年情誼而已。
她的容貌早已淡忘,甚至有好長的一段時日,他沒有想起過她啊。恍惚裡,見她皺著臉向他走近一步,抽離的神智立刻拉回,忙扶住她。
「很痛嗎?」關心的話就這樣脫口道。
「是有點兒。」她半撒嬌道。
「我背你吧。」她的嘴唇半啟,看著他不由分說地背對著她蹲下。
昨日才覺得他的溫柔不是對每個女人的……
「你對每個姑娘都這麼好嗎?」她微微惱怒,也不客氣地用力撲上他的背。他掂掂她的重量,將她背起來。
「我只是感恩你救我一命而已。」
「啐,你沒有自保的能力,難道每一個救你一把的人,在你心裡都會有特別的地位?」
「也可以這麼說。」
「那我對你來說,是特別的?」
「嗯。」她咬一口他的肩,他沒叫痛,一點兒也不驚訝或怒罵她。
「哼,你心裡必定塞滿了一堆特別的人,塞得都快住不下了。」他微笑,知她脾氣怪,也就忍了下來。暫時不對著她的臉也好,她的臉雖被毀了,但總會讓他憶起他的夢。是啊,在白天教書從沒有想起過她,但沒有人知道其實他在夢裡偶爾會夢到她。
「若是普通夢,也就罷了,偏偏──」
「你自言自語什麼?」
「不,沒什麼。」那種連他自己也不恥的夢,怎能說出口?
「悶葫蘆!」她輕斥。
第六章
傾倒的屋牆聳立在眼前,他小心翼翼跨過碎石,往湖畔走去。干固的湖底雜草叢生,拱門的裂縫巨大到讓他懷疑經過時,會不會突然傾塌下來。
當年離開此地時,雖已有幾分荒廢,但不致像現在的廢墟一般啊。
「也對,四哥與元巧早搬往南京老家,這裡還會有誰?」他背著練央路經養心樓。從樓外就瞧見裡頭的屋子塌了半邊,壓根不能住人。
其實聶家十二個兄弟裡,真正打點聶家所有產業的並非大哥,而是四哥;尤其數年前三哥瘸了腿之後,連書肆也全權交給四哥,不難理解四哥有心讓這裡成為廢墟的理由。他小心地避開門上密織的蜘蛛網,背後忽然伸出手撥開它。
「別亂動!」他微斥,惱她不懂照顧自己。
「哦。」她乖乖地收回手。他聞言不由得露出笑意。
之前才背著她上路,走到一半,原以為是自己汗流挾背,但天氣不熱,他的體力也不會不濟到這種地步,後來才發現高溫是從背後傳來的。
她趴在他的背上,連自己受了風寒正在發熱都不知道。叫了她幾聲,她才氣虛地以單音節的字言表示她還清醒。小時候,他氣她惱她,存心要欺她,每每都愛挑剔她的用辭遣字,要她這個小奴對他說「是、是的、八爺」等等恭敬的字言,不准她反抗。
而後,他想開了,開始懂得關心她,將她視作朋友時,才隨意她怎麼叫他。她以為他一直沒有發現她總愛在恭敬的用字上,偶爾混進忌諱的稱呼來佔他便宜,這是她小時候僅能玩的小把戲。也由此,可以觀之她頑劣的天性。
「是啊,從以前她就不是一個規矩的小姑娘,我也沒有預設長大後,她會成為一個知書達禮的小閨女。」步行到桃花閣前,瞧見裡頭傾廢的景象並不誇張;甚至是他在廢墟裡一路走來,唯一可以住人的,不必擔心突然樓塌了、牆倒了。
為什麼?難道這十年裡……她仍然住在這裡?背後微弱的呻吟讓他加快速度往久違的樓屋走去。小時第一次發現她受風寒時,還是他抱著她睡時,老覺得她在發熱,熱得他受不了了,才勉強探她的額頭。
問她為什麼不說,她也只是壓在他的身上,答說不知道。後來才發現她不懂得撒嬌訴苦,而這些年來,她仍然不懂嗎?早知道就不該將她托負給大哥,要他放練央自由。大哥為人老謀深算,就算說是奸人一個也不為過,真不該信他的。
進了樓屋見到一塵不染的擺設時,他也不再大感驚訝,直接走向床榻。
「好眼熟啊。」她半瞇眼,咕噥道。
「你是該眼熟。」知她有點半昏迷,將她放在床上,小心地抽過棉被蓋著她。
他遲疑了會,不知該不該去找大夫,這裡畢竟是廢墟,萬一在他離開之後,她出了什麼問題──他探採她的額際,體溫過高,微微冒汗。
「我真沒用。」她呢喃道。
「你算了不起了,一身濕透被夜風吹了好幾個時辰,會受風寒是理所當然。」他歎息,想要去看看衣櫃她有沒有留下備用的衣衫,她突然雙眼睜開,撲向他。
「小心!」他連忙抱住她軟綿的嬌軀。
「你要去哪裡?」重重的鼻音混合童音。
「我……」
「你哪裡也別要去!」
「你放心,我不走,我只是去打點水。」
「騙人!」
他差點失笑。「我騙你做什麼?」她沒有吭聲,只是用一雙失去神采的黑眼凝望他。「好好,我哪兒也不去。」他坐在床沿,要抱她回床上,她硬賴著不動。他歎了口氣,心細如髮地想起當年他曾拋下她,她的不安自然加重。
「我一直以為我走了,你才有活路啊。」他拉過她環抱的雙臂反手包住,她這才虛弱地闔上眼。「我差點忘了你一病起來,有多難伺候。」
「應該是我保護你的……」她半沉夢地囈語。
他一怔,沒有料到她還帖記著她的職責。這麼說來,她依舊當她是他的隨身護衛嗎?這麼千辛萬苦地玩把戲來擄他,就是為了重回她的護衛之職?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她聲如蚊。
「什麼?」
她咕噥了幾聲,他聽不真切,附耳再聽,隱約又聽她斷斷續續道:「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緊閉的雙眸隱隱垂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