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進胡派。」無鹽不耐地說:「我要見你們公子,告訴他,馮十二隻來要個原因。」
小伙子顯然是臨時雇來的人手,沒聽過馮十二的名,但眼睛是閃閃發亮的瞧著龍天贏拿出來的一碇金子。
他唯唯諾諾的接下,單子也不顧了,直請他們繞路進鋪子後頭。
「這種時候只有錢管用。」龍天贏在無鹽身旁低語,嗅了嗅她身上的香氣,大熱天的,她的臉頰沁出水晶般的汗珠,卻無汗味。香而不濃。這是她特別的味道,是很好聞,如果可能,他希望能套出是什麼氣味好分享給他在宮裡的寵妾,聞著這味道是種享受受,這是皇兄迷戀她的部份原因嗎?
他實在挺好奇這樣的女子怎會得到皇兄的寵幸……甚至極有可能為了她放棄王位。
「嘎!」他駭了一跳,發現她的臉被人擠壓成豬形,滑膩溫香的心手推開他的臉。不知何時,為了聞她身上的香氣,離得她十分親近,被她給推開來。
「離我遠點。」無鹽斥道。「全身都是汗臭味。」
他眨了眨眼。瞪著她。「皇兄會喜歡你……簡直是他瞎了眼。」
無鹽懶得理會他了。胡宅位於雕版鋪子的後方,不算寒愴,但遠遠不及長安馮府。
那小伙子走到一間不大的房間,敲了敲便推門而入。
「胡公子,有位馮十二姑娘拜訪……」話還沒說完,就聞暴喝。
「誰准你進來了?」暴喝中有抹驚惶,小伙子瞠目,見到木版迎面飛來,他閃身一躲。可顧不了後頭的姑娘了。
「這是待客之道嗎?」龍天贏不悅道,立於無鹽身前輕易捉住那塊木版。
「馮十二!」胡伯敏面容發青。
整間雕版房相當凌亂,牆上懸掛一排雕刻刀,很眼熟,是當日無鹽雕版房裡所有的雕刀,角落是各罐顏料.面牆的桌上是一塊塊分解的木板。而她的那張草圖發皺的躺在桌角,顯然被人前後研究過多次。
「為什麼?」無鹽喃問。
「十二姑娘……」胡伯敏的臉色像是數日未眠,青胡生於下巴,甚至從他身上發出一股異味。
「你是雕版師傅,不是嗎?」她痛心道:「我真以為你……是個好的雕版師傅。」就算拿到了他的彩版畫冊,仍然抱定只是巧合,即使上頭的圖案與她的草圖雷同,她依舊傾向於相信他。好不容易。她遇上了一個可以分享版畫經驗的同行,而他卻做了這種事!
「我……」胡伯敏神色閃過多種,最後試圖擠出扭曲約笑意。「你是雕版奇才,怎麼明白我這種小小雕版師曾做過的掙扎?從小,我就喜歡雕版,付出的心力必定勝你數倍,但無論如何多努力,也只能當個雕版插畫的小師傅,我鑽研雕版,但卻從未想過版畫之中也有彩版,我勝人能雕能晝,卻依舊還是個小雕版師,但你不同。」他的雙目通紅卻炯炯發亮,急步上前。
「你不一樣。你的巧思令我折服令我妒忌,我們同樣是雕版師傅,卻擁有不同的機運。但你要想到,你是天才,卻也是不折不扣的女性,成就終究有限,倘若你的夫婿也是個雕版師傅,那結果會不同。你我的名字會流傳在版畫史上。」他伸手欲執她的心手,卻遭她避了開。
「我們?」她皺起眉。
「你年逾二十了。不是嗎?縱然再有成就,一名女子最終還是須要丈夫,而你已非清白之身了吧?」他眼裡閃著狂熱,是對版畫的狂熱。他注意過那姓龍的男人看她的眼神,難以置信的獨佔欲,她要還有清白,那就見鬼了!
「我的人是給了龍天運。」無鹽忽然微笑。「不論我是不是嫁給一名雕版師,都無損我雕版的能力。胡公子,我不是來興師問罪.只是無法明白你的所作所為.如果你願意,你大可來討教,我願傾囊相授,縱是你自個兒開派別.我也不在乎。如今,說這些都是白費了。我只想告訴你.過不久。你會從版畫界消失,沒有胡派沒有胡伯敏這號雕版師。」
「你要報復我?」他抽氣。「明明有好處的,為什麼你不肯?你要願意,你也可以再同那姓龍的藕斷絲連,你可以讓我戴綠帽子,只要你我同心在版畫之上,你可以保有你的情人。也能在版畫大放異彩,何樂而不為?我會畫會雕,遠勝任何雕版師傅,我可以畫,你可以雕,這有什麼不對?」這是最好的組合了。她不懂嗎?無鹽依舊是笑,從地上拾起他新出爐的畫冊。她直視他。
「我從沒說過我只會雕。馮十二會雕會畫,」她看著胡伯敏愀然變色,平靜道:「還會印。我的作品由我雕、由我畫由我印,我不需要任何人來輔助我。我沒打算毀掉你,但如果你再仿我的手法,遲早你會成為一個什麼都雕不起的雕版師。」
胡伯敏心中默然。
「你的作品我看過了,」她攤開來對著他,確定他的眼停在她的版畫上,才鏘鏗有力地說道:「粗糙凌亂,沒有美感,甚至連精細都談不上,現在你的版畫是新奇,過了一段時日會成為劣品。」事實上唯一可看的首幅山水畫,初看時確實很生氣,現在卻覺他相當的愚蠢,蠢到不願再氣。
「我……」他被無鹽的話刺痛了。他縮了縮肩,沮道:「我……再怎麼分版,還是分不出那種感覺……」他小聲的說道。
「那是當然。你只揀現成,不走我曾走過的路。如果你真喜歡版畫,那就請不要污蔑它。」
「你……你懂什麼?」他惱羞成怒。
無鹽輕哼了一聲,神態是全然的認真。「你曾問過我,我雕刻的器具有哪些,我尚未回答完。」她的十指並伸面向於他。再道:
「良工,手指皆工具,指肉捺印者別指甲。指尖有別於拇指,除用刷子外.指肉捺印會有柔和之效,指甲則挺硬,色彩亦是深淺不均,由此別出各種色調與陰陽向背.淡淡濃濃、篇篇神彩、疏疏密密由此而生。我之所提只是其一,是我多年來嘗試下的成果,你可以思考,但不必全仿.仿之則失真。版畫的世界不會只限於此。你好自為之吧。」
他詫然。「十二姑娘……」
「我只能言盡於此了。」無鹽搖首:「再多的,只能由你自個兒領悟學習了,憐兒,咱們走吧。」她不待胡伯敏說話,先行離開胡府。
「如果是我,我會要他得到報應。」龍天嬴追上她,說出自個兒的看法。他的說法還含蓄了些呢,要誰敢偷他最珍貴的東西,他會要對方求生求死皆不能。
無鹽不耐地揪了他一眼。「可惜我不是你,十二皇爺。你儘管去報復吧,報復每個對你不利的人,我只慶幸遇上的不是你,而是龍天運。」她上了馬車,龍天贏愣了會,見鍾憐悄悄掩嘴笑著,他忙跳上了馬車。
「你慶幸?我倒為皇兄感到可憐呢!」經此一回,要他痛下殺手也下不了了。
也罷!宮中尚有康王頂著,就算皇兄不能當皇帝又如何呢?
金壁皇朝沒了皇兄,江山依舊未變,既是如此又何必執著?龍天贏的目光調至無鹽不出色的容貌上。坦白說,他所遇過的女子真的沒有像她一樣,多半是等著他,將全副心思擱在他上頭的溫馴女子,他感到滿足而理所當然。
如今,並不是說他認同了她,而是……有點感到新鮮吧!
無鹽女得帝而毀之……他想,他懂其中的含意了。
「但,我還是同情皇兄。」他喃喃道,接受了無鹽女飄來的一記白眼。
* * *
半夜時分。
一名男子悄悄地行運到雕版房外。
他的眉頭深鎖,輕步移至主房窗畔,側耳傾聽裡頭輕淺的呼吸聲。
他的面容痛苦而猶豫,隨即咬牙輕推雕版房門。
通常,這個時刻他的主子在睡,而馮無鹽則習慣地到雕版房雕刻。
房門一開。
他的目光立即鎖住中央緊閉的房門。他相當瞭解她的習性.有時怕吵醒了他的主子,所以閣上二者之間相連的門。他的眼又調至背對他的女子身上。
她身著絹衣,披著龍天運的外衣,一頭長髮隨意紮了起來。有時,他會守在門外,聽著裡頭一刀一刀雕刻的聲音。她喜歡自言自語,喃著不著迸際的話,更有時.他的主子會從主房過來,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兒陪著她雕。
起初,他不懂。
不懂他意氣風發,英名正盛的主子怎會看上這樣的女子?他的主子是天下間最出色的男子,不光是他頭上那頂皇冠。尚有他本身的氣度,但他的主子卻愛上了那無鹽女。
很明顯的事實,卻沒有人注意到。大伙都以為皇上爺是新鮮、是好奇這樣的女子。所以迷戀她,但他看出來了。
從那日皇上爺發現她名喚無鹽之後,奇異地沉思了很久。當時他曾問皇上爺,是否要靠岸讓她下船,另覓女子上船,皇上爺只說了一句:他等她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