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你是百里劍的劍魂?」南烈撿起百里劍。
「是呀。」
「對你而言,這把劍就是你?」
「都說了別這把劍、那把劍的喚人嘛,沒禮貌。」
南烈才沒空去聽她嘀嘀咕咕的教訓,逕自舉起劍,俯首睨視著她。
她有些不滿此時他尊她卑的角度,雙足一蹬,硬是飛騰在空中與他平視,廣袖蕩呀蕩的,將她映襯得好似花瓣蕊心裡探頭的可愛花仙。
「也就是說,劍在你在,劍亡你亡?」
她興起一股防備,「你問這做什麼?」
「我想舞套劍法,一套我自創的劍法,劍法名稱就取做『天花亂墜』吧。」執劍調息,他的眼中閃過惡意,「先來二十個轉圈好了。」
「什麼意思——」最後一個字在逸出口的瞬間破音,她的身子隨著南烈舞劍的動作旋轉。
「緊接著是連續半空拋劍。」
「哇——」
圓潤嬌軀被拋甩在半空。
「劈、刺、撩、挑、崩、點、雲、截、絞,剪、抹、帶!」種種劍式皆耍上一回,「再來一式旋風劍法!」
所謂「旋風劍法」,只不過是努力轉動臂膀,讓掌間的劍一圈圈揮舞,存心轉死她。
「停下來——」破破碎碎的尖嚷隨著南烈的動作而繞轉不已。
她、她、她……她的頭好暈……
「久未習練,劍法生疏,再從頭來一回。」他不輕易放過她。
因為他南烈,是個有仇必報之人,她膽敢在他臉上開道傷,就得有本事承受他的報復。
若有人因他皮相上所傳達的虛假和善而受騙上當,那人必在與他深交之後懊悔自己的識人不清。
誰說一定要外表冷峻的人才是真正凜冽?
誰說一定要擁有挺揚的劍眉才表示他本性無情?
誰說一定要笑起來陰狠才代表著他的騖猛?
他南烈,完全顛覆世人的認定——一個笑起來很親切的人,也可以是只會吠的猛獸。
終於,南烈稍微感覺到臂膀傳來的酸痛,這才停手,將百里劍插回地上,而劍身仍不住地旋轉,活似柄喝了數罈老酒的醉劍。
那抹暗紅小身影慘淒淒地窩在牆角乾嘔。
頭暈目眩,腦中所有的思緒全被轉繞成糊,唯一還在迴盪的,是對他好印象的全然破滅——
☆☆☆☆☆☆☆☆☆☆ ☆☆☆☆☆☆☆☆☆☆
她的新主子,姓南名烈。
是個不甚出色的男人。
他的存在感很薄弱,因為他沒有翩翩出眾的外貌,在眾人面前也不愛強出頭,甚至於與人相交時也不愛多說話,只是一逕地笑著,好像眾星拱月裡那顆最渺茫的晨星。
若依她的眼光來看,南烈的存在就好比歡送英雄上戰場時,一個躲在最角度鼓掌歡呼的小兵,永遠也成不了最醒目的視線焦點,再不就是廝殺戰場上頭一個被馬匹踐踏身亡的跑龍套配角……
他的職業,是一個替武林盟主穆元朧看管府門的門丁。當然,她沒有任何歧視意味,也知道他憑一己之力賺取微薄薪俸,既不偷也不搶,是值得敬佩的,可是從以前至今,她的每一任主子不是王公富豪便是名氣響亮的俠士豪傑,更遑論她第一任的主於還是九五之尊,而今淪落至此,不勝欷吁。
她不由得為自己輕聲感慨,她確定自己是把舉世無雙的好劍,然而跟對主子與否也是一大要事,主子名聲若響,她的存在就是錦上添花,主子倘使沒沒無名——如同南烈一般,她這柄好劍也被視為破銅爛鐵。
如同富人身上佩戴著贗品珠寶亦會被當成無價之物,而窮人身上即使掛著千斤金塊,也會被當做一塊塗了金彩的破磚。
世人的眼光,總被外在表相所蒙蔽。
「阿烈,我好無聊。」
她飄到值班的南烈身畔,雖然身軀嬌小玲瓏,但憑藉著舞空之術,讓她得以輕鬆與南烈鼻眼相對。
百里劍現下正系束在南烈腰間,而她這抹劍魂自是不能離劍百尺,只能可憐兮兮地陪著他在大太陽底下執劍守門。
南烈站得又直又挺,一動也不動,彷彿將她視為無形氤氳。
「阿烈,我好無聊噢。」她飄向右邊,大剌剌地坐在南烈肩頭,她是劍魂,沒有實質重量。
短短五指在南烈眼前晃晃蕩蕩,企圖勾回他全盤注意。
「你給我滾下來!」他低聲咆哮,避免讓一同守門的同伴發覺他臉色鐵青,因為只有他——這個倒楣到被好友臨死前給擺了一道,莫名其妙成為百里妖劍之主的南烈——瞧得見那抹劍魂像只嘈雜的蒼蠅在他四周飛來飛去。蒼蠅好歹只會發出嗡嗡的單音,她更勝一籌,還會叫著「我好無聊」。
他與她的對話,恐怕看在旁人眼底只不過是自言自語。
「為什麼?我又不重。阿烈,我好無聊好無聊噢。」她得寸進尺地跨騎在他雙肩上,像個被爹親給扛在肩頭上玩耍的小娃娃,寬袖在他眼前拂動,小腦袋擱在他的天靈蓋上。「你什麼時候可以不用站在這大門口,我們回家去了啦。」顎緣在他發間磨蹭,卻無法實質接觸彼此。
「這是我的工作。」南烈聲音含糊,因為守門同伴已經投來狐疑的目光。
「可是我覺得無聊呀。」
「你無聊是你家的事,滾下來!」
小腦袋越過他的頭頂,倒掛在他面前,粉甜的笑靨即使倒轉仍無損她的清靈可愛。「阿烈,你是我的主子,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我無聊你也要覺得很無聊才對。」
「聽你在放屁!」
「阿烈……你在跟誰說話?」守門同伴在觀察南烈許久之後,終於發出疑問。
南烈作勢掏掏耳,「沒什麼,有只蒼蠅在我身邊繞來繞去,煩死了。」
那只「蒼蠅」眨眨眼,不知別人正指著和尚罵禿驢。
「蒼蠅呀?大掌一拍不就死了嗎?」守門同伴笑道。
「好主意。」南烈雙掌使勁,摑上面前那張嫩蕊似的容顏,但果然如他所料,他的掌穿透了白玉肌膚,直接合攏。
「沒打著?」守門同伴看著南烈拍打在空氣中,取笑道。
「是沒打著。」真可惜。
「阿烈,你在打什麼?」第三道軟嗓插話。
「這只蒼蠅又肥又大,亂竄的速度又快,真禍害。」南烈沒有理會她,逕自與守門同伴交談。
她不滿被如此忽略,又飛到他面前,阻擋在他及守門同伴之中。
「你們在說什麼蒼蠅?」她問,努力想參一腳。
「對了,堡主不是預定晌午回到府內?算算時辰也該回來了。」南烈的目光透過玲瓏身影,直接無視於她。
「興許是路上耽擱了。」
守門同伴與南烈有一搭沒一搭地展開閒聊。
「喂喂,阿烈,你別不理睬我呀!」
她纖掌捧住他的雙頰,硬是與他眉眼相對,看他怎麼忽視她的存在!
但是南烈就是有辦法。即使整個視線滿滿的都是她的臉孔,他仍能輕鬆自在地與守門同伴對談,談天氣、談女人、談生活樂趣,毫不受阻。
可惡,真氣人——不,是氣劍!
她降下身子,怒瞅他一眼,掉頭走到五步之距的石獅旁,背對著他坐了下來。
「蒼蠅飛累,坐在一旁休息去了。」南烈陡地低笑。那道暗紅背影有些落寞,也有些可憐……
「什麼?」
「沒有。」
有股衝動想跟著小小身影一塊蹲在角落,安慰她受傷的心靈。
慢著,她只不過是柄妖劍,哪來的心靈好受傷?
南烈收回視線,不讓自己那顆早已被黃沙掩沒的良心又悄悄探頭萌芽。
遠遠的,快馬馳騁而來,掀起漫天沙塵。
武林盟主穆元朧的車馬回府。
「堡主。」
南烈及守門同伴開啟深赭大門,恭敬迎著穆元朧下馬。
身份卑微的下人,理當不受主子在意,然而穆元朧卻在邁步跨越門檻的同時回首,朝南烈道:「聽說,日前天下第一劍慘遭毒手,見他最後一面的人只有你?」
南烈揖手,「是。」消息挺靈通的嘛。
「一代劍宗怎麼會落得這般下場……」穆元朧撫著黑亮長髯,感歎不已。
「屬下不知。」推諉之詞。
「你與他私交甚篤,難道也沒能發現劍宗是否有異?」
「沒有。」
南烈在眾人眼中的身份不過是守門小廝,說難聽點就是條看門狗,可穆元朧也弄不清楚,來來往往穆家堡的江湖俠士多如過江之鯽,形形色色的人皆有,而所有俠客之中又矛盾地分為兩大類——
一類是風度翩翩,以名流自居,地位越高,眼光也隨之越高,但武藝倒不見得同等成長。
另一類則是行徑怪異、性格偏頗,俗稱怪俠之流,這些人個性怪、習慣怪,重點是武功更怪,非屬武當、峨嵋之名門正派,卻又更深沉難測。
這兩類之中,前者視南烈如糞土,後者卻每個人都能與南烈成為莫逆。
難道物以類聚,南烈亦屬於後者之列?
穆元朧鷹眸落在揖身哈腰的南烈身上。這樣的小廝怎麼會有如此怪異的朋友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