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可是我還是很過意不去。」她低垂著頭,不斷地絞著手指。
傻瓜,別人的事你管那麼多幹嘛?
對一個工作不到半年的人而言,她還是天真了一點,可惜我什麼也不能對她說。再過個三、兩年她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得看她決定如何看待人生,現在我說的任何一句話對她而言都只會成為不必要的誤導,那麼還是算了吧!我並不是一個好的借鏡。
「呢!過意不去?你有欠我錢沒還嗎?」
她搖搖頭。
「那麼你對我還有什麼好過意不去的?沒有嘛,是不?」別用那種可憐兮兮的眼睛看我,我們誰也不欠誰的呀!還是不行嗎?可見我的口才有待加強。
「啊!我最喜歡吃釀悔了,聽說你們道地的台中人都很會釀青梅對不對,如果不嫌麻煩,有空的時候幫我帶一罐來怎麼樣?」
「好啊好啊!你有沒有比較偏愛什麼口味,我媽媽很會釀梅子耶!」
「啊!都好,都可以,我不挑的。」總該可以打發過去了吧?怪人,明明不干她的事——呀!救星來了。我急忙地揮手招呼。
「公車來了,我先走一步嘍!天暗得很快,你趕快請你男友來接你吧!拜拜。」我幾乎是落荒而逃地上了公車。
車門關上時,我還看見她依依不捨地張著一雙小鹿眼睛,可憐兮兮地追逐我的身影。
我挑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再行經兩站是一所女子高中,一群年輕活潑的小姑娘會湧進車裡,寧靜的車廂頓時會和菜市場有得比。傾耳細聽,不時可以聽到她們討論的內容不外是朋友、流行、課業,而其中最普遍的是對任課老師的批評。
想當年,我也有過這麼段年少輕狂的時光,但是歲月催人老,回想往事,徒增……淒涼?
她們的身上看得見我過去的影子,很熟悉也很親切,卻不怎麼令人懷念。
「還說呢!我們才聽了十幾遍,上一屆的學姊說她們都聽到耳朵長繭啦!」
「原來是傳家笑話呀!」
公車再走一條街,已經站了不少人的車廂會從中空出一個走道來。有個提枴杖的老爺爺想找個立足之地,現在是我該站起來的時候了。
「阿伯,這裡坐啦!」不是我特別懂得敬老尊賢,而是我坐的位子上標示著「博愛座」三個字。
這也沒辦法,誰教我不喜歡和別人坐在一塊,而這又是下班下課時間。
我的生活像是太陽的朝升夕落,即使有時天空多雲,有時睛空無垠,但仍然日出,也仍然日落。
有時這種平淡的生活過久了,難免會有一些異想天開的想法。例如此刻我站在公車裡,我會想,假如現在公車拋錨了,心情又不錯,腳也不怎麼酸,也許我會考慮散步個三公里回家——
不過現在這種天氣,冷啊!還是算了吧!
冬天是情侶相擁最不需要理由的季節。會突然這麼想是因為車窗外、行人道上的男男女女攜著彼此的手,分享溫暖,寒流的冷似乎與他們無關。
真好,也許找個人談一場戀愛是個不壞的打算。但是如果嘗到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怎麼辦?
雖然不一定每一場戀情都會無疾而終,說不定哪天覺得相看兩不厭,一時昏頭就和人上教堂去了。
再戀愛一次並不可怕,也不是頂困難的事,問題只在於到哪去找個人來愛——愛我,或者我愛。
年紀都一大把了,年底要到了,到時報歲又要多報一位,想來就心寒。
「啊——」公車緊急煞車,車上乘客同時尖叫出聲。
我沒捉住握把,整個人邊尖叫邊往前頭跌去。
痛死我了,不知誰倒霉地當了我的肉墊,我也不知當了誰的肉墊。
「撞到人了!」前頭傳來驚慌的呼聲。
公車撞到人了,怎麼會這樣?司機又沒有開得很快!我的腰快要被不明物體壓斷了。是誰這麼大膽?還不速速移開。
「小姐,能不能麻煩你移動一下?」自我身下傳來這聲請求。
我定睛一看,才發現我壓在一個男人身上。他的聲音悶悶的,好像口鼻被什麼給摀住一樣。我尷尬一笑,移開我按在他臉上的手。
「對不起。我也很想移開,但是我也動不了。」可以推測我身後必是一副推骨牌的慘狀,不然我的腰桿子不會有快斷掉的感覺。那位充當我肉墊的男人困難地微微笑,挺幽默地道:「我想我能體會。」
我想我也能。
「成為最下層的肉墊一定能擁有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受吧!」雖說我也好不到哪去。
對於我苦中作樂的笑話,他挺捧場地回以一笑。
「喂,你幫我看看我背後還有幾個人。」感覺有騷動,可是還是很重。
「剩兩個……好了,可以站起來了。」他說時,已將我拉起。
「謝謝。」我揉著腰道。「你完全都沒事嗎?」
我腰痛死了,他在最底層,怎麼好像一點事都沒有?基本上這讓我有點不平衡。
「我沒事,不過你看起來好像不太好。」
「是不怎麼好。」
大概是共患難的原因吧!我們這兩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竟能像朋友一樣地談話,並且毫無芥蒂。
這可能就是一種緣分。
人生的種種因緣際會,很難去理出一個為什麼來。
※ ※ ※
除卻乘客的哀號,還有吵架的聲音從車外傳來。駕駛座前的玻璃龜裂成蜘蛛網的紋路,可憐的司機大哥額上開了一個血口,不知何時已衝下車跑出去和人理論。
我湊到窗邊一探究竟,車窗口聚滿了一雙雙好奇疑惑的眼睛,我怎麼也擠不出一個空位來。
「原來不是撞到行人,是跟一輛亮紅色的跑車擦撞,跑車的駕駛好像是一個女人。」窗邊傳來細碎的交談。
先前被我當成肉墊的那男人下了車,想來男人的好奇心並不亞於女性同胞。
哇靠!連三字經都出來了,司機先生很凶喔!但是對方似乎也不是省油的燈,高八度的聲音顯示出她的不滿和強勢。這女人不好惹,我可以肯定。
跟在那男人身後,我也下車一探究竟。
哇!黑壓壓的一片,放眼過去淨是一顆顆的人頭。外面不知何時聚集了一圈圈圍觀的群眾,附近是熱鬧的商圈,這也難免。我努力地往前鑽去,這難得一見的好戲不看太可惜。
「我的車燈都被你撞壞了,你要賠償我!」跑車的主人嬌聲怒道。
她戴著墨鏡,看不大出來是誰,卻讓我有一種熟悉感,好像是某個我認識的人。
「你講啥米肖話,明明素你的不對!素你突然在車道回車我才會撞到你,應該素你要賠我才素。」司機國台語並用,氣勢十足。
「胡說八道,明明是你撞到我,我的手都破皮了。」那女人伸出一截藕臂,白白嫩嫩的雪膚出現了幾道血絲,不是很嚴重的傷。
雖然惹人憐惜,但是司機額上的那到血口子還不斷地冒出血,要比傷勢,他是更為嚴重的。
「你也給人家拜託一下,天黑抹抹,又戴那擱黑眼鏡,當然也出代志。」司機指著女人的墨鏡道,好像在說「這就是證據」。
「我戴墨鏡關你什麼事啊!」
到底誰是誰非,恐怕等他們爭辯到半夜也不會有結果,而在那之前,司機先生極有可能會先失血過多而休克——如果他的血一直流不止的話。
車子也必須先開到一邊,後頭的車都塞住了。
「我看你們先不要爭,先把受傷的人送到醫院吧!」我記得車內好像也有一些乘客受了點輕傷。我掏出一條手帕給司機,讓他暫時摀住頭止血。
那肉墊先生從車後走了過來,手上拿著一隻粉筆,在兩輛車的輪前輪後和一些地方畫了一道道的線。
「喂,你幹什麼?」跑車主人不悅地叫了一聲。
這聲音我肯定聽過,我仔細地端詳起她的面容啊!是江愛咪!怎麼會這麼湊巧?下過她好像沒認出是我,否則她鐵會大叫出聲。
肉墊先生道:「好了,現在可以把車子移到路邊了。後面車流很多,請不要耽誤時間。」
他亮出一張證件,像電影演的那樣,證明了他警察的身份。
「你是警察?」那麼這件事就容易解決多了。我不掩驚訝地道:「好巧喔!」
他笑笑地點點頭,拿出手機聯絡附近的警局支持。
江愛咪的臉色有點蒼白,剛剛的氣焰不知到哪裡去了。我在想肇事的可能是她那支墨鏡,這麼近的距離卻認不出我,足見她那只墨鏡的能見度有多差。我再平凡無奇,也應該不到讓見過我的人半點印象都沒有才是。
和公車司機之間的舌戰暫告一段落,她和司機都各自將受損不算太嚴重的車子開移到路旁。後方的車流這才漸漸恢復順暢。
從車子走出來,她突然喚道:「青嵐!」聲音柔弱無力,但是很大聲。
青嵐?是范青嵐?在哪裡?我順著江愛咪的眼光看去,這才看見一輛駛向這邊停靠,並且已經搖下車窗的BM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