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涼,你要不要吃湯圓,我叫王嫂煮。」
「吃湯圓?冬至到了嗎?」我記得還早哩。
「就是想吃,不行嗎?誰規定冬至才能吃湯圓。」
小鬼,想吃就說一聲,還拿我當擋箭牌。「王嫂不是請假回去了?」我差點忘了。
「對哦!我忘了。」他神情黯淡地說。
「算了,不要吃了,晚上吃消夜容易胖。」我半帶安慰地說。
我懷疑是不是每個女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帶有一點母性的特質?年紀輕輕如我,總覺王彬缺乏家庭的溫情,同情心很難不油然生起。
這個有著過人智商的太少爺,畢竟仍是個國中生。
「得了吧!我看會變胖的人只有秋涼你吧。」他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我可還在發育,可憐我晚上用功,餓著肚子窩在這裡算一些無聊的數學問題。」
「你說什麼?我哪裡胖了?」這個可惡的小鬼。我插起腰,自覺大有凶婆娘的架勢。
「整體看來倒是還好,就是『心』胖了點兒,心寬體胖。我知道秋涼你最好了,巷口阿婆的紅豆湯圓煮得很好吃哦!走,我請客。」
算這小子識相,可是,這樣好嗎?我是來當「家教」的耶!不督促他讀書反而帶著他鬼混,似乎有違職業道德——雖說,這小子他很聰明,根本不必這麼辛苦讀一些死東西。
「走啦!別怕胖,你其實應該要再多長點肉才好看。」
馬屁精一個!
「不好吧?到時候胖得太難看,沒人娶我怎麼辦?」我為難中不忘幽默。
「若沒人娶你,還有我啊!我想我可以勉為其難包養你。」
包養?真難聽,好像地下情婦似的。
「想得美哦!就憑你,等下輩子也輪不到你。」 我故意嫌棄地說。
「秋涼,你有男朋友嗎?」王彬懷疑地問。
太瞧不起人了吧!
「有啊!姑娘我可是炙手可熱得很呢!」
為了不在學生面前丟臉,我信口開河,誰知他全然不買帳。
「哈!秋涼你說謊,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會像我這麼富有同情心?」
我被他一陣搶白,頓時找不出話來回,舌頭有點打結。
「秋涼,我說的對不對呀?」這小鬼乘勝追擊,又來招惹我。「瞧你一臉作賊的摸樣——心虛。」
「你管那麼多幹嘛?難不成你暗戀我呀!這是不對的喲!『師生戀』在一般人眼中可是不倫的。」我顧著唇槍舌劍,忘了措辭是否妥當。
只見王彬刷白了臉,急忙辯駁:「誰暗戀你來著?我女朋友可是一卡車都載不完一天涯何處無芳草,我何必暗戀『一根蔥』?」
「太花心不行喲,國文沒讀好,亂用典故,罰你默寫『國父遺囑』一百遍。」嘿嘿!當老師就是有這個好處。口舌上再怎麼失利,我都不會是輸的一方,尤其王氏夫婦授予了我充分的權力,我可以「適當」地管教他們的兒子。我的「諫言」可以影響王彬零用錢的多寡。
「媽呀!秋涼你就饒了我吧!我這全是跟你學的呢!」他言下大有「上樑不正下樑歪」之意。
侮蔑尊長,罪加一等。
我伸出兩根手指頭,笑吟吟地宣判:「兩百遍。」
王彬噤聲,再不敢造次,我見他拿出紙筆寫下——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我摸摸他的頭,笑說:「走吧,去吃湯圓——你請客。」我想想不對,又加上一句。「你出錢。」
「那有什麼問題!」王彬一副「老子就是錢多」的掃樣。我差點沒踹他一腳——想想,又何必.富家公子哥兒,哪個不是這副德性?
* * *
王家跟我租來的小蝸居說來不遠不近。隔了三條街,真要步行起來也挺費時的,我那輛二手腳踏車便成了最方便的交通工具。
從王家一路騎回公寓,大概只需十分鐘左右。
夜裡很冷,我穿著厚外套,用一條長圍巾緊緊包裹住頭頸。
十點半了,七點整開始的課程沒有一次不延誤的。
這樣也好,省得四百塊的鐘點費教我拿得不心安。
到了公寓所在的巷口,想到屋裡的燈管壞了,得去五金行買支新燈管。我走到巷口那家五金行才想起都那麼晚了,人家早打佯沒做生意了。
我對著大門深鎖的五金行不禁啞然失笑。
默默地牽著車,車輛沙沙的轉動聲,以及被昏暗路燈映射出的斜長影子,更襯托出我的孤獨。蕭瑟襲上心頭,我突然覺得好寂寞。
此時此刻,闌珊燈火處,不知正在上演著多少邂逅?
「秋涼——」
一聲熟悉的叫喚讓我不置信地回過頭。
「你——」一瞬間,我感覺心臟跳漏了半拍。
「真的是你!」他扯開笑顏,快步朝我走來。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呆楞地立在原地。
他向我走近,眼神帶有魅惑。「我在等你——怎麼這麼晚回來?你果真住這兒。」
他在等我? 「你等我做什麼?是不是來討債的?」我想起還欠他一筆醫藥費,便笑笑地問。
他微笑地搖搖頭。「你住這兒?」他看了看我身後的樓房。
我也搖了搖頭。「不,我住最裡邊的公寓。」我邊推車邊說,天氣怪冷的,我瞧著他身上單薄的衣服。
「我住頂樓,上來喝杯熱茶吧。」我放好車,邀請道。
他先是遲疑了下,爾後便跟著我一路上了公寓的頂樓。這棟公寓,總共四層樓。
打開房間,將東西一古腦兒全推到小沙發上。「對不起,房間有點亂。」大部分的傢俱是現成的,我最近太忙,沒時間整理。
他隨意找了個空位坐下,我則拿了兩隻紙杯,兩袋香片,快速地衝下熱開水,遞了一杯給他。
沒一會兒,整個房間全瀰漫著茉莉茶的香味。
「住得還習慣嗎?」他問。
「嗯。」我拿來另一個紙杯,將浸泡過的茶袋拿起置入。擱下我的茶杯,順手接過他那杯,如法炮製後才送回他手上。「這樣比較不會苦。」
他啜了口茶水。「平常都這麼晚回來?」
我想了會,才搖搖頭道:「只有兼家教的時候。」
「你當家教?」
大學生兼家教是很普遍正常的啊,怎麼他驚訝成那樣?
「你缺錢用?」他皺著眉問。
「學習經濟獨立,增加社會經驗不行嗎?」燈光突然忽明忽暗了起來,我才猛然想起這根老燈管該換了。
「你等會兒。」我站起身子,走到櫥櫃前翻翻找找。
「找什麼?」他不知何時來到了我身後,距離近得彷彿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頓時頸邊一陣酥癢。
燈光驀地整個暗了下來,我心一緊,找出打火機,點燃手中的臘燭。「瞧,知道了吧。」我索性將電燈關掉,小心翼翼地護著燭火到桌邊,墊上一塊板子,滴了幾滴臘油在上面,最後才將臘燭立在板子上,「好像停電一樣。」
「這麼晚回來,一個人走夜路不怕?」我們兩人各據桌子一端,隔著一支臘燭凝望。
「不怕,我又沒做什麼虧心事。」我捧著紙杯,哈著氣想將茶水吹涼。
「現在治安這麼壞,你這麼晚回來,我不放心。」他喃喃道。
我啜了口茶,抬起頭。「啊,你說什麼?」他說他不放心,不放心什麼?我以為我聽錯了,正想詢問,抬起頭,卻只看見一簇燭火啪滋啪滋地燃燒。
我在光前,他在光後,隔著臘燭,只依稀看見他半隱入黑暗的身形與不甚清晰的輪廓,有那麼一瞬間,我完完全全地被盤惑了。
夜,以蛇的姿態,這麼深刻地向我襲來,緊緊地纏住了我。
我們就像天邊的星子,隔了幾千萬年的輪迴,終於尋到一刻的膠著,錯身而過的剎那,等待又要重新來過。
我終於尋到了你,這一生,我絕不再放你走了——
夢境中的那名男子,逐漸轉過身來,我赫然一看,竟是——
「杜秋——怎麼了?」他靠近我輕輕地搖著,手上的婚戒在星紅燭火的照耀下顯得那麼燦爛,幾乎刺痛了我的眼。
我猛地清醒,輕輕推開他。「我沒事。」話雖這麼說,我的眼眶卻不由自主地潤濕起來。我趕緊轉過頭,胡亂地抹去淚水,不知怎的,我就是不要他看見。
我清了清喉嚨,吞下那股苦澀,問道:「你剛剛叫我什麼?杜秋?好奇怪。」
只見他赧然一笑,「對不起,不知怎的就這樣叫出了口。」
「秋涼,你可以叫我秋涼,大家都這樣叫我。只有我一個朋友,她叫我『小秋』。」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對他解釋得這麼詳細。「對了,你叫什麼名字?」真好笑,他請了我一頓飯,又送我去醫院,相遇這麼多回,我卻連他叫什麼都不曉得,只知道他姓沈,是個教授,其它一概不知。
「現在自我介紹不嫌晚嗎?」他說,我跟著笑了。
「我姓沈,沈恕堯。很高興認識你。」他善意地伸出手等待我的回應。
我伸出手,與他的交握。
他突然握緊我的手,將我拉起,我正訝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