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頭朗聲一問,引來許多附議。
「小鬼,咱們可是用一條命在做買賣。」說話的,是瘦巴巴的烏塔。「要不是想著阿麗娜在家等我,這買賣錢再多,我也不幹!」
「每次回家,我的老媽媽就會煮一鍋羊雜湯,想到那味道,嘖……什麼強盜、什麼暴風,我就全不怕了。」
「呸呸呸!吉爾都,你說的是什麼輝話!強盜、暴風你自己去碰,老達我可不想跟你一塊兒倒霉!」
他的話一說完,所有人全笑翻了。
初雲感染了熱絡氣氛,眉眼也不禁彎彎如虹,笑了開來;記憶裡,自阿娘離開後,她幾乎不曾和這麼大群人說說笑笑。
「你到東邊去,或許留在那兒,或許還會回到西邊。」鄂溫雷轉回頭,向初雲溫和說道,「但不管到哪兒,人,總是要回家的。」
人,總是要回家的……初雲看著鄂溫雷蓄滿鬍子的臉,沒有回答。
莫名地,心湖映出了張俊朗的臉,是他,那個偷羊賊。唇角輕輕漾起笑容,情不自禁擾了撫紅鬃馬,這是他們同在一塊兒的記憶……
難道,這種無法湮滅的惦念,就是家麼?
雲隨風流,合該是沒有家的。更何況,現在的她才剛擁有自由,就算思念如縷,還是,先飛吧!
此時,車隊前頭卻傳來了驚天動地的疾呼:「鄂溫雷!事情不對勁了!」
鄂溫雷還來不及策馬前看,四面絕起的煙塵已經讓他明白了情況,連忙抽舉大刀,粗聲叱喝:「快!快護著中隊!」偏了個頭,又對初雲說:「你到中隊去,跟著車,別亂闖。」
是強盜,在荒漠中來去無常的強盜!
眾人紛紛拔出大刀,準備應付一場惡戰,然而,強盜像潮水一波一波襲來,很快地衝散了車隊隊型,纏鬥的人影、無序的馬匹讓場面愈形混亂。
「小鬼,你先走吧!」情勢似乎對車隊越來越不利了……
「不!」刀劍相撞的促鑽聲、近身搏殺的吆喝聲吞沒了她的嘶吼。
血星四濺,鄂溫雷、烏塔等人全都掛了彩,卻仍舊頑強抵抗。
她在,幫不了忙,但面對車隊的夥伴個個受了傷,又怎麼走得了?初雲緊緊貼伏在馬背上,腦袋著實慌成一片空白。
突然「啪」地一響,不知是誰在紅鬃馬的屁股重重拍了下,馬兒吃痛,昂起半身嘯了聲,便如箭簇般往前狂奔。
初雲心一驚,抓起韁繩便要轉頭回去,可紅鬃馬性子激烈,怎樣勁拉都阻不了飛蹄。
能做什麼?現在的她,能做什麼?問題不斷擂打心鼓,初雲明白,自己無法一走了之啊!
腦海忽現一束光,直穿黑暗,讓她眼睛亮了、笑容露了、血液熱了,緊接著口裡飛進出三個字:「討救兵!」
日頭東昇西沉已三回,路上卻連半隻飛禽走獸都沒見著,更甭說是人了。
纖瘦身軀癱掛在紅鬃馬上,三天三夜下來,滴水未沾、點食未進,甚至不曾稍有停頓,如今裂了唇、空了胃,骨頭僵硬酸疼,氣力似乎全抽乾了。
「不……不行!」勉強動動干唇,對自己說,「撐住,要撐……要撐住……」挺起腰桿子,飢渴疲乏卻讓她一陣天暈地眩。
咬緊牙根,雙手抖索地管嚇裡取出了簪子,初雲努力抗拒眼皮的沉甸甸,定定瞅著。
那是偷羊賊給她的簪子。
不能輸!若她真死在這兒,那他……怎麼辦?他和她,可是擊掌為盟的生死夥伴吶!
所以,絕不能輸、不能放棄!
氣一提一洩,手一揚一落,簪尖直直往大腿刺下。
驟來的劇痛澆醒神智,圓眸突睜,初雲加了把勁策馬奔馳,希望疼痛的清醒能讓她支持久一些,至少——要找著救兵呀!
※ ※ ※
「親愛的姑娘喲,草原牧羊一個人,我來作伴可願意?啊,只要好人在一起,沙漠就能變花園……」
「爺,這曲兒不是這麼唱的。」嚮導古哈聽了實在忍不住,於是自個兒唱了起來:「親愛的阿哥喲,草原牧羊一個人,阿妹作伴可願意?啊,只要好人在一起,沙漠就能變花園……」
垚冰無奈歎了口氣,微微一笑:「明明前面有道牆,走到那兒你會轉彎,還是一頭撞成泥?」
「當然是轉彎。」但……這跟唱歌有啥關係?
「這就對啦!人要懂得變通嘛,我不是姑娘,改個字兒來唱豈不更合適?」唔,這人是直了點,但還不算太蠢。「來,跟我一起唱!」
「啊?一起唱?」為人領路,還得兼「伴唱」?!
「既然你會這首曲,來,一起唱更有趣。」垚冰向他便了個眼神,便逕自引吭,手裡的馬鞭子還邊跟著節奏在空中輕敲:「親愛的姑娘喲,草原牧羊一個人,我來作伴可願意?啊,只要好人在一起,沙漠就能變花園……」
大爺興致高,他呀,硬著頭皮也得扯開破鑼嗓:「親愛的姑娘喲,草原牧羊一個人,我來作件可願意?啊,只要好人在一起,沙漠就能變花園……」
青天高高,白雲飄飄,艷陽照照,心情好好!
明明對他來說,調查臭烘烘的陰謀是件頂無趣的事,可自從在「大城」將情報全數搜集後,曬在俊臉上的笑容就沒卸下來過。
因為情報在在顯示他,必須回中原一趟。
這樣……嘿嘿,應該就不算是被思念牽著鼻子走,不算受到羈絆了,哦?
垚冰唱得正開心,但猛然闖進眼簾的景象,卻硬生生阻斷了他高歌的興致。
狂風揚起塵沙,鼓蕩出嗚嗚哀鳴,但垚冰和古哈沉默了……
好半晌,古哈才訥訥地開了口,卻因驚駭而語不成句:「爺……這個……這是……」
「強盜。」垚冰面色凝重,劍眉緊蹩,「強盜劫了車隊。」
幾匹倒在黃沙的馬兒,血早已流盡;染著沉暗血潰的破衣布,讓馬屍壓得緊緊的,許是當時被利刃劃斷的,還有零亂的輪跡和蹄印……
「爺,咱們快走吧,這裡不好久留。」嗚嗚嗚,要不是在賭坊裡輸到連自己都押給了爺,他才不會走上這條到東邊的路咧,太恐怖了!
垚冰不語,只是靜靜望著這一切,他知道,這是初雲跟附的車隊。
等了許久沒得到回應,古哈壯了壯膽子,又試著道:「爺啊,咱……」
「古哈——」垚冰驀地出聲截斷他的話,目光未曾離開那殘敗的場景,「最近的城鎮在哪兒?」
「爺,您要休息啦,那好極了,不過……」說得正起勁,古哈猛然發現氣氛不對,立刻識相地閉了嘴,連吞幾口口水,這才囁嚅地回答:「呃,不遠不遠,再三、四天就到了。」
三、四天?他能等到那時麼?
慌亂、急躁、心驚,甚至恐懼——這些幾乎與他絕緣的情緒,這回,可是一次嘗個夠了!
馬鞭子一揚,胯下坐騎飛馳,垚冰始終寒著臉,只是不斷催快,似乎這樣才能讓他忽略執韁的雙手正自發顫。
「爺,您等等我啊,跑這麼急做啥……」
不管是古哈冒出的一長串抱怨,還是嗚嗚風聲、噠噠蹄聲,他聽不到,什麼也聽不到!
惟一入耳的,是從心口傳來的暴雷,反反覆覆就兩個字——初雲……初雲……初雲……
※ ※ ※
「強盜搶了咱們的車隊,請您幫……」
「去去去,別在這裡找麻煩!」
「不是找麻煩,我問過人的!」初雲握緊雙拳,急急地說,「人家說,這裡是專門抓強盜的,不是麼?」
聽說是、也許是、應該是,但實際上……不是!
哪個當官的會想和強盜拚個你死我活?「小鬼,那是你的車隊,想救人,自個兒想法子。」
「可這裡明明就是抓強盜的啊!」初雲不死心。
「要不……」瞟了紅鬃馬一眼,「留下馬,或許還有商量的機會。」
「不!」初雲答得銀鏗然,無可轉環,「說什麼,這馬兒,我不給!」
對她來說,這紅鬃馬像條線,線的這頭是她,另頭是偷羊賊;既是生死夥伴,那麼,無論如何,線不能斷!
「那就快走開!要再多說半句,我就先把你抓起來!」
抿緊唇線,初雲憑著志氣和他對峙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不得不放棄。
這個小鎮,算是沿路上人較多的地方了,但,人多又怎樣?只要私心掛頭牌,再多的人也伸不出一隻援手。
儘管身子隨時可能倒下,儘管腦子倦得一片混沌,但當她轉身離去時,依舊堅持下頷要昂。背脊要挺、腳步要穩。
輸,當然不能認,但更重要的是,得想出贏的法子。
有了這點體認,初雲決定將自己打理得精神些,總要肚子實在了、氣力飽足了,才有本錢救人吶!
※ ※ ※
「死人吶——」尖銳的聲音穿破雲霄,頃刻間,聞聲而來的人群將巷口全堵滿了。
順著婦人發顫的蓮花指望去,確實有個瘦小的身子始在地上,動也不動。
「可憐吶,怕是凍死了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