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颯領著羅緋衣來到杏花林的深處,層煙疊翠間坐落著一簡雅的竹塢,題曰「碧微館」。
他停下腳步,半轉過身子直睇著她。「就是這裡。」
「晤。」她看了看眼前景,清淺笑容依舊,淡得像是午晌日光,明燦卻無法窺視。
自從見了她,聶颯始終不明白那笑容因何而生,竟連遭逢險境都如出一轍?不自覺地,他微微攢眉,定定瞅著,再無轉瞬,直到「波扎——」的聲音響起……
「碧微館」的竹門被緩緩推開了,一位老嫗慢步走出,黑白參半的頭髮縮成尾髻,臉上平板得沒有半分情緒。
「鷹主。」老嫗十分恭謹地向聶颯行禮。
「嗯,這個姑娘交給你了。」他輕輕頷首,緩而低沉地說,言下之意是不容出半點紕漏。
老嫗的目光掃過羅緋衣。「老身謹遵鷹旨。」
聶颯轉過身,與羅緋衣面對面,一如他所想,她的表情並未因守館老嫗的出現而有任何變化。「你跟著進屋去吧,我就不奉陪了。」
「嗯。」羅緋衣輕應一聲,隨即越過他往屋內慢步走去,唇角依舊微揚。
在她錯身行過的瞬間,不知怎地,聶颯突然覺得──她那抹慣擺在頰邊、清淡得析不出味道的笑容……
刺眼極了!
第二章
「你沒聽說嗎?絕天門赤梟堂的少主,在成親當日弄丟了新娘子!」
「不會吧?」語氣裡充滿了不可思議。「絕天門哎!最嗆的絕天門哎!要是底下的赤梟堂連迎個花轎都會出狀況,只怕會笑掉人家大牙……」
「噓!你不要命啦!這種話可容你這麼大聲嚷嚷。」眼角餘光掃掃四周,繼續說道:「聽說啊,事情可沒那麼簡單。」
「哦?難道,其中另有隱情?」豎直了耳,專心傾聽。謠言謠言,總有歌謠似的誘人魅力。
「這……你就有所不知啦!」撐高了眉,一副得意樣。「聽說,赤梟堂的迎親隊伍,沒半個人受傷,頂多只是輕微的刀劍痕跡。你不覺得很詭異嗎?」
「絕天門赤梟堂少主要娶的新娘會被劫,已經夠奇怪了,遇到人家來劫轎,還能全部平安無事,怪怪!不對勁!難不成,是赤梟堂與外人串通,故意擄走了新娘?要不然,真起了衝突、敗下陣來,怎麼會沒事兒?裡頭,肯定有鬼!」
「我也是這麼覺得。」壓低了聲音,又繼續說。「前些時候,還聽說赤梟堂少主挑了數十個寨子,翻土似地找新娘子,現在看起來,搞不好是赤梟堂自個兒編、自個兒演的把戲。」
「沒錯!定是這樣沒錯!這就叫做『欲、蓋、彌、彰』。」說到盡興處,不自覺地微微提高了聲調。「對絕天門來說,數十個寨子算什麼?連個屁都不如!『噗』地一聲,沒啦!啥都沒啦!」
「嘖嘖嘖……絕天門的,果然陰狠!可憐的是羅家,枉羅家是個有頭有臉的大戶,真是賠了夫人還折了名聲。」江湖傳言,甚囂塵上,一切都依著他的預定計劃進行,如今,赤梟堂必須承受的種種臆測,只怕會逼得樊汝胤狗急跳牆。
「關司鵬,你的絕天門開始傾頹了,你能無動於衷嗎?」聶颯自喃,冷笑微揚,眸底儘是用焰火鍛煉出的萬年寒冰。
即使如今位居絕天門四堂主之一,他從未忘記深埋的恨。總有一天,他會以最殘忍的方式向關司鵬討回血債。
對關司鵬這樣的野心家來說,最殘忍的方式就是——取代他!
是的,他將不擇手段,奪下絕天門門主之位!
※ ※ ※
「一川新柳臨溪淺,十里舊山共曙天,杏煙繾綣紅將滿,蕉雨纏綿綠更連。」執起擱在桌面的紙片,依靠入窗月華定睛瞧著。
墨漬已乾的字跡相當娟秀清雅,即便非是儒冠,總還能粗分優劣。
是她寫的?聶颯將視線轉向床榻,她睡得正沉。
他不否認,此行是專程來看她的。想看她在拘禁一段時日後,是否仍像入谷時那般自在。
就她徐緩的細細呼息看來,羅緋衣當真不把受囚的事掛在心間、對此,即使並不訝異,聶颯仍舊無法阻止挫敗感輕輕覆上心間!
趨前靠近,銳利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沉睡中的嬌顏,四周的氛圍靜得如同一泓深潭。
連樊汝胤那隻老狐狸都逃不出他的算計,連絕天門門主關司鵬他都無懼,眼前淪於夢鄉的弱質女子竟會讓他感到受挫?
會輸給她嗎?聶颯捫心自問。
不!絕不!腦中的答案明確。
他,聶颯,拒絕接受任何一種形式的失敗!
※ ※ ※
蒼穹躍金光,天已明朗。
羅緋衣起身後,稍作梳洗,便準備走訪清早的杏花林。
「這麼早,上哪兒去?」
前腳才跨出門檻,不意後頭竟有聲音傳來,她微微一驚,乍然止步,定魂後才緩緩轉身。
「見著我,你不覺得驚訝?」
「不覺得。」澄淨的眸子向他,清清笑容如常。「如果有什麼驚訝,也只有適才吧,我沒料到這麼早會有人在這兒。」
聶颯面覆陰翳,與此際初麗的日色相違,他不喜歡她這種笑容。「看來,你過得很是愜意。」
「嗯,確實。」
「不問我為什麼在這裡出現?」
「那很重要麼?」羅緋衣輕輕一笑。「不過就是想看看被關在籠裡的鳥兒如何吧?」
「我也許是來殺你的。」
「你不是,真要殺我,你不會多說廢話。」目光坦然明淨,她淡淡地反問:「就算是,又如何?」
聶颯知道她聰明,也知道她不將劫持、囚禁,甚至死亡放在心上,但就是忍不住想試探她。「你未來的夫婿為了找你,前些日子盡挑了數十個寨子,你該感動自己能嫁個多情種。」
「為了找我?」她輕輕搖了搖頭,語氣猶是平靜。「不,你錯了!不是為了找我,是為了維護他的面子。」
聞言,聶颯一時無語,只是專注地看著她,像研究什麼似地,半晌,才沉聲道:
「你很聰明。」
他當然知道赤梟的種種舉動,非是為了她的緣故,適才透露的話,不過是想試試能否剝除那朵刺眼的空靈輕曬,結果,她清得不帶情緒的笑容始終如一。
「不,我不聰明,我只是有自知之明。」
「哦?」聶颯眉尖一挑。
「他要的新娘,是出身淮北羅家的女子,並不是非我不可。」眨眨睫羽,羅緋衣下意識地半轉過身,避開他尖銳的瞅視,不想多說心底的另一個理由。
「不只如此吧!」悄悄抽芽的勝利感,讓聶颯漾起了笑,接觸愈多,他愈能看清她細微的變化,正因羅緋衣沉靜如一泓深潭,所以只消些許風動,波紋便現,而他,不打算就此放過她。「既有其他理由,卻不明說,這是為了哪樁?」
「你的質問,又為哪樁?」
「這是變相的拒答嗎?」一個跨步,他讓兩人之間幾乎沒有空隙。
「不!」她答得明快利落,完全無視他製造的空間壓迫。「我的意思是,不管我怎麼想,這一切與你無關。」
她處心防備著什麼,而這──會是她的弱點?聶颯轉念一想,本來企圖不擇手段也要答案的決心驀地和緩。知道對手的弱點何在,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而今,方向既定,那麼,輸贏結果也無須非要在此刻揭曉。
「羅緋衣——」低沉的嗓音錘煉著字字鏗鏘。「我說過,有一天,你會說出一切;而我,我會知道一切!」
「隨你吧!」眸光同樣泓澈,笑容同樣明透得不匿思緒。
羅緋衣知道,他下的這帖,是戰書,而且下得極為慎重,才會重申說過的話;只是,她著實無意接下。
世間事,有什麼好爭麼?尤其,爭的對象是「羅緋衣」,一個帶了邪祟的女子,這簡直……
荒謬得可笑!
似乎同她說完話之後,他人就消失了,跟出現時一樣莫名其妙,羅緋衣仍是如過往數天般的度日。
對她來說,這樣的狀況不差,或許……更好。她喜歡這裡的清幽少人,平時除用膳外,連守館的老嫗也碰不著面,只要他不在,這裡稱得上是世外桃源。
然而,最諷刺的是,能身處於此,竟是拜受劫為虜的遭遇所賜!
這世界,就是這麼顛倒無常、反覆難測,還有什麼能夠倚靠、值得在乎的?不知何時開始,羅緋衣已學會用一朵清淺的笑容樓下答案了。
※ ※ ※
「鷹主,赤梟堂已經發生變化了。」荊寒笙微微前傾身子,恭敬地呈報消息。「最近,赤梟堂裡風聲鶴唳,接連有幾位重要干將失蹤。」
「失蹤?」唇邊的冷笑,倏地揚起,在聶颯的四周掀起冰凍的氛圍。
「一切,果然如鷹主所料。」他明白主子的笑意為何。對外宣稱失蹤,實際上應該是被樊汝胤給「解決」了吧?
「很好,接下來……」聶颯稍稍頓了頓。「江湖將會傳一言,赤梟安排劫轎,是為了嫁禍玄鷹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