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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望舒

   ※   ※   ※

  「我不要喝,這藥好苦。」浣寧皺起小鼻子,嘟著嘴嚷嚷,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良藥苦口,來,快喝下去。」意晴坐在床沿,小心翼翼捧著盛藥的碗,一邊耐著性子不斷勸誘,一邊輕攪著濃稠藥汁散熱。

  浣寧看一眼那碗濃濃黑黑還夾雜特殊氣味的藥汁,原本有心嘗試的勇氣瞬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哀怨地懇求著:「大哥,我真的不要喝,這藥看起來就好難喝的樣子。拜託拜託啦!」

  看她憔悴蒼白的病容,和那雙滿載無辜的大眼睛,意晴險些又心軟地放棄了。但這回她明白自己必須有所堅持。「要不是你一路貪玩,咱們就不必連夜趕路,你也就不會受風寒。想想,這病究竟是誰惹出來的?」

  「是我。」她遲疑好一會兒,才不得不自認理虧地囁嚅道。

  「那還不乖乖吃藥?」意晴舀了一匙送到浣寧嘴邊。

  她再瞧了瞧匙裡的鬼玩意兒,終於張口喝了下去,苦得她眉眼口鼻全聚攏在一塊兒,緊抓著意晴衣袖的手也因強忍的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

  「這樣才對嘛。」意晴不放鬆地一口接一口喂。

  好不容易如受刑般熬過服藥這關,浣寧的眼皮開始慢慢地沉重,一方面是連夜趕路的疲憊累積所致,一方面是大夫為了讓她徹底休息早日痊癒,在方子中安排了幾味有安眠作用的藥。

  外頭傳來打更聲,已是夜半時分了……意晴看著睡得安穩香甜的浣寧,暗暗為她的安全祈禱一番。八年了……她已經八年無緣重返故園,如今近在咫尺,整個人的思緒、靈魂早就為一種似箭歸心與近鄉情怯揉結的矛盾情懷所主宰,怎麼能再錯失一年,再與機會擦身而過?

  再次檢查浣寧的狀況,呼吸平穩順暢,熱度也稍稍退了,她應該能夠放心的。是啊──不能再猶豫了,快去快回,應該不會有問題的……應該……不會……

  心一橫,提起長劍,出了房門。也許是心神一直為浣寧的病和今晚之事所盤踞,意晴並未注意在她離開廂房後,自黑暗處閃出兩道人影,其一迅速沒入廂房,另一則尾隨意晴而去……

  第三章

  這名跟蹤者正是項昱。

  從那晚無意間瞟見蘇亦卿和寧兒,他和項瑋即一路跟隨到汴京,也知寧兒染病。今晚就是項瑋擔心才無視夜涼如水而苦守在廂房外。只是沒料到居然見到蘇亦卿神色凝重地匆匆離開。

  是寧兒病情加重麼?項瑋再也忍受不了這種只能待在門外乾著急的心情,一見蘇亦卿離開立刻躍入,親自守顧他的小寧兒!

  項昱卻不覺得事情有這麼簡單,而且夜這麼深了,縱然她會武功,恐怕在安全上仍堪憂慮。關懷之情自心底湧出,腳步也就跟了上去。

   ※   ※   ※

  意晴靜靜站在雍親王府前,又是激動又是平靜,她說不上自己內心真正感受。

  「雍親王府」的門匾已經只存一角緊緊攀著,在勁風的吹嘯下,「嘎吱嘎吱」的發出聲響,誰也說不准搖搖晃晃的一塊牌子什麼時候會落地。這大概不會是人們關心的話題吧──因為真正的雍親王府早就毀了、滅了、亡了。

  是啊……在八年前。

  她低著頭回想著,在那扇朽門裡曾經是她的天地、她的一切;兒時的歡樂情景如走馬燈般一一掠過眼前──昨日的笑語盡成今日的淒涼。

  微顫的手,輕輕推開大門,意晴緩緩走入。

  當年的一場大火,使得偌大的宅院僅存斷垣殘壁,高與人齊的蔓草橫生在每個角落,寒風在她身後悲鳴著,月光冷冽地漫流著,說不盡的淒清意……

  沉重……她竟發現自己的每一步都恍如千斤,這不是早就預想得到的嗎?為什麼當一幕幕的景象呈現眼前,仍是這般難堪?

  意晴來到當年的正廳,如今只有數根上頭長滿青苔的樑柱橫陳在地。記得前日進汴京城,曾向居民打聽過當年事後的情形:蘇府百餘具經火焚焦黑的屍體,是由一群感念王爺寬容的佃農小民趁夜晚悄悄收埋的,還為蘇泓立碑造墳。只不過,一夜百餘條人命的慘案不得不讓人心悸,自此雍親王府鬧鬼之說不脛而走,連金國當權者亦視這裡為禁地,一向不願加以管理。

  她找到了──雍親王蘇泓之墓!

  爹!不孝女兒終於回來看您了!意晴默默地跪在墳前,往昔的影像紛陳交疊地出現在眼前,一種酸楚慢慢形成濕潤的薄霧,而後順著頰面的弧度滑落。就讓自己放縱地掉淚吧──在父親面前,應該可以卸下平素所有的武裝和堅強,展現隱藏內心的懦弱。

  她緊緊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哽咽出聲,只是聽任淚水一泓一泓地湧出,沒有停止;這些是積蓄八年的痛啊!

  一陣窸窣,驚動了正在憑弔過去的意晴。

  有人靠近?

  她很快地在附近找了個隱身處。

  她看得不很清楚,只知來人步履蹣跚、拄著枴杖,行動甚緩。提把燈籠在黑夜裡幽微發出紅黃色的昏焰,透著幾分詭異。

  那人來到墳前,頗吃力地跪了下來。

  是誰?意晴探出半個身子,努力地想看明白。

  一陣蒼老瘖啞的聲音響起。「王爺,罪奴回來懺悔了,是罪奴對不起您;是罪奴辜負了您的信任。」

  好熟悉啊!這聲音……

  火光乍起,那人開始焚燒冥紙,面目一下大白。

  竟然是……蘇忠……她的忠爺爺?

  不會錯認的,雖然這張滿佈皺紋的臉,比記憶中的忠爺爺是老得許多,但是……感覺是不會騙人的,還有那個聲音,分明就是……忠爺爺呵。

  有股欲上前相見的衝動,但她還是站在原地,眼眶再度濡濕了。

  「王爺,當年之事,實在是情非得已。」他頓了一頓,語凝成咽。好半晌,才低低續道:「唉──現在說這些也沒用。王爺,只求您答應下輩子願意讓罪奴在您身邊做牛做馬,以補今世之過。」

  情非得已?她一直以為忠爺爺是為八年前未能完成父親托孤之命而懊悔不已,但若如此又何來「情非得已」之說呢?莫非這其中另有玄機?

  既然如此,她更不能貿然出現,先暗中觀察吧!

  蘇忠默默地又跪了半個時辰,才站起來,一跛一跛地。

  意晴跟了上去,她必須知道他的落腳處。只是螳螂盯上了蟬,就無法注意到後頭有只黃雀……

   ※   ※   ※

  項昱自客棧即緊隨在她身後,這一切毫無疑問地盡收眼底,伴著豁然開朗而來的是驚訝。

  他早該猜到的……蘇亦卿……亦卿──意晴?雍親王蘇泓之女。

  蘇意晴──沒錯!他還記得在八歲那年曾隨父親到雍親王府賀喜,那個白白嫩嫩的粉娃兒就是她。是的,印象很深的,當他第一眼看到她時,就喜歡上這個小東西了;她張著黑白分明、水汪汪的大眼晴,不怕生地直瞅著他看,定定地不曾轉瞬,而後輕輕地笑開了無牙的小嘴。

  他就是這樣愛上那個粉娃兒的!還記得八歲的他強拉著父親,說要她當自己的媳婦兒;只是之後他就被送上山拜師學藝,再次回來竟是父親謝世而必須接掌歸雲莊之時,他只知道雍親王府在一夜之間遭金人血洗,其中細節並不清楚。

  看來,現在他必須得弄明白,因為他的心在二十年前為一個粉娃兒所動,二十年後,又為一名女子所擄,而她──不是別人,正是蘇意晴。

   ※   ※   ※

  她不敢相信,蘇忠走入的竟是金太宗之弟完顏霍的府邸。這代表什麼意思?她直瞪著那塊高懸的門匾,遲遲不願承認所見。當然,其中的隱情她仍不知曉,但顯然事有蹊蹺,否則何以跟隨蘇家多年的蘇忠會在金人手下工作?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或許等送浣寧回歸雲莊後,這裡是她的第一個目標。

  正當她預備返回客棧之際,有人輕拍上她的肩,動作之迅捷巧妙,讓她絲毫未曾發覺,這點發現使意晴心驚跳了一下,倘使這拍蘊足了內力……

  她警覺地立刻抽劍回身,卻在看到來人時愣在當場。

  「項……項……莊主。」天哪!他跟蹤多久了?怎麼自己一點也沒有察覺?她下意識地還劍入鞘。

  「蘇亦卿,或者──」項昱看著她圓睜的眸子,慢慢地說。「我該叫你蘇意晴?」

  「你……」彷彿自己的保護被看穿、被刺破,她強自鎮靜定定地續道:「你果然知道了。」

  項昱不發一語,盯著夜風中益發顯得柔弱的她,心中深藏的情愫不禁油然而升;那細瘦的肩膀承擔了如此沉重的家仇八年……這也就能夠理解為何她總是在外人面前隱藏保護自己,漠然孤絕的背後是錐心刺骨的痛。

  「什麼時候開始跟著我的?」為了掩飾內心的狼狽,意晴半轉過身子,淡淡地開口問著無關緊要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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