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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惜之

  回想昨夜,一夜的折騰、一夜的交瘁,太多的意外撞擊他的心。

  事情怎麼會是這樣?他不懂,這種安排,是上天太過分。

  「英豐,喝點水。」他的未婚妻康蜜秋端來一杯咖啡,遞過。

  她體貼地在他肩側揉捏按摩。

  蜜秋是個好女人,一直都是,這幾年他們的雙重奏享譽國際,八年來,他低潮、沮喪時,都是她在身邊撫慰,她陪他成長蛻變,陪他走過風雨、走過孤寂。

  「謝謝。」一口喝下滿杯咖啡,苦水在胃中翻攪。

  「不要想太多,爸爸不會希望自己的離去,帶給你承受不起的打擊。」她溫柔地輕撫他的背脊,像個慈祥母親。「我打電話通知媽咪了,她說等這一季的巡迴演奏會結束,大約再一星期,她會趕回台灣。」

  她口中的媽咪,是儲英豐的親生母親——胡幸慧,五年前,他們在母親的見證中訂下婚約,從此蜜秋就跟著他喊爸爸、媽咪。

  「謝謝你,蜜秋。」握住她修長細白的手,拉到唇邊貼著。

  曾經也有一雙同樣細長溫柔的手,在他失意痛苦時給予安慰,只不過,那時,他總是把那雙手遠遠推開,總是用恨意狠狠地瞪著那雙手的主人,直到她畏縮退卻。

  而今,恨她的理由不存在,他再阻止不了自己的心,見她、見她,他想見她已經好久好久……

  「別這樣,爸爸會心疼的,他那麼愛你,你的傷心會留住他的魂魄,讓他無法自由。」蜜秋環上他的肩,明白這時候再多的安慰都幫不了他。

  「蜜秋,我想自己一個人好好想想。」他面容憔悴,才一個星期啊!

  「我懂!我去安排爸爸和娟姨的後事,你別在這裡待太久,早點回去休息。」

  「嗯,謝謝。」

  「你要永遠都對我這麼客套嗎?我不禁要懷疑起,自己到底是不是你的未婚妻。」抿唇一笑,她說出心中憂。

  「蜜秋……」

  「我在說笑,別把話聽認真。」在這種時候用言語測他的心,太無聊。

  「路上小心。」「我會的,車子我開走,等會兒你搭計程車回家,你心情不好,不要開車。」她總是細心地替他照料生活中每一件瑣事,說不感動是違心,但感動就能讓男女永恆嗎?他沒把握,就為著這個沒把握,他遲遲不肯結婚。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他心中有好多抱歉。

  抱歉?這句話是於優時時刻刻都在對他說的。她抱歉自己搶走他的父親,抱歉自己分享他的父愛,抱歉她的出現讓人對他指指點點,她似乎永遠都在對他說抱歉……

  誰知道,欠下這一句抱歉的人是他,不是她。

  是不是該對於優說聲抱歉?說了會有意義嗎?昨天深夜,醫院來電話,通知他父親和娟姨車禍的消息,當他趕到時,娟姨已經沒有生命跡象,她甚至連對女兒說上最後一句的機會都沒有。

  相較起來,他是幸運的,他不但見了父親最後一面,也釋盡父子兩人多年來的嫌隙。

  昨夜……不是個好天氣,風在刮、雨在下,今年的第一個颱風從北部登陸。

  他趕到父親身邊時,父親顫巍巍地拔下呼吸器,雙淚垂落枕邊。當他正為父親沒死而慶幸時,護士卻告訴他,父親內出血嚴重,不可能救得活。

  「對不起、對不起……」他哽咽不成聲,眼裡、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乞求兒子的寬恕。「原諒我自私……」他有好多話要說,不說完,死不瞑目啊!

  多少年的恨,在這關頭竟然煙消雲散,再找不到痕跡,他輕輕扶起父親。

  「背叛婚姻是我錯,與你母親離異是我自私,她是個那麼好的女人,我配不上她。」握住兒子的手,儲睿哲強將精神振作起。

  「這就是我想不通的,她那麼好,你怎能捨棄她?」輕輕地,他問出心中疑慮。

  「她不愛我,會嫁給我,是因為我愛她,我對她細心體貼、包容。但我的包容在婚姻生活裡一寸一寸消失,每當她凝視彩霞,我就懷疑她在想念那個男人,一個我永遠也及不上的男人。

  一年兩年、五年十年過去,一直以為可以被壓抑的嫉妒,在我心中逐漸擴散。我愛她、卻又恨她,幾次在夢中,我夢見自己雙手握著尖刀,刺進你母親胸膛,鮮血噴上我的全身……

  為了報復,我故意邂逅於優的母親,她是個好女人,你可以在於優身上看到她的所有特質,是她把我從仇恨的漩渦中解救出來,是她釋放了我胸中所有的恨意,於是我放手和你母親的婚姻,放手牽扯我們十幾年的恩恩怨怨。」

  對淑娟,當年的報復心態不再存在,他的愛在二十年間逐漸成形。

  「要是真有這個男人,為什麼離開你之後,媽咪沒投向他的懷抱?」

  「他死了。很笨是不是?我居然在吃一個死人的醋。」

  「這些話,你為什麼從來不對我說?」

  「你崇拜你的母親……而且……」而且,他有他的私心……

  「而且我向來自我中心,只聽得見自己想聽的。」接下父親的話,他發覺自己錯誤太多。

  「我承認,我把自己看得太偉大,以為能包容她心中的最愛,可是……」

  「他是誰?」英豐問。「去問你母親,她會十分樂意和你談他……英豐,我有一件事,不說,死不心安……」他開始出現微喘現象。

  「你說,我會仔細聽。」抱起父親的頭,他知道再不說,爸爸就沒機會了。

  「十年前,你執意要到美國找你母親學音樂,那天早上,一輛車……差點撞上你……」

  「我記得,是小優推了我一把。」「小優卻自己撞……上車,她的腿……在那一次……殘廢……」

  「不對!那次的撞擊並不嚴重,我記得她還笑著催促我快一點,不然我會趕不上飛機。」他記得……那個笑,是他最後一次看到她笑。

  「送醫途中……她昏迷……傷了脊柱……她還……流產……英豐……那孩子是你的嗎?」小優從未親口向他證實過,孩子的父親是誰。

  流產?殘廢?該死的他到底還做過什麼?她笑著向他揮手,跟他說,很抱歉,就送你到這裡……她送他走向璀璨前途,他卻送她進入幽冥暗獄。沉重的犯罪感撕扯著他的心,他要怎樣面對她?「我要把、把你、你……找回來,於優不肯……她說,她可以……不當舞蹈家,你不能……不當音樂家……那是……你……的夢……」

  她有機會對他說清楚的,他已經回來一整年,為什麼不對他提?又是那個該死的遷就包容?她要對他遷就到什麼時候?!

  「英豐……請照……照顧……她……我們……虧欠她太多……」他再喘不過氣了,抱住兒子,他拼了命說:「對……不……起……」

  「我原諒你了,已經原諒、早就原諒……」只是他從不肯承認而已。

  「謝……謝……」說完這句,他走了,再不回來,帶著兒子的諒解和淑娟在天上會合。

  儲睿哲的一生結束,恩怨全在彈指間消散,卻留給下一代解不清的結。

  他和小優,來來會怎麼樣?再續前緣?不!他的身邊已經有了別的女人。

  保持原狀,認定她的包容犧牲是應該?不!知道緣由,他再做不來視若無睹。

  小優……她留下來的難題,他要怎麼解,才解得散、解得清,解得開兩人中間的無解?英豐抱住頭,以為早已踩得死絕的愛情,在他心中蠢蠢欲動,就怕一個火苗,就會燃起不該艷盛的燦爛。

  醫院外,於優在小語的幫忙下,匆匆趕到急診室。一入門,疲憊頹喪的英豐落人眼中。

  哥……別一個人苦,有我在這裡陪著……她推起輪椅一步步靠近,直到她的手都能觸得上他了,停下身,勇氣不足以讓她再靠近。

  「哥……」於優的聲音擾醒儲英豐的沉思。

  抬起頭,放下多餘情緒,接下來,他們有太多事情要忙。「我帶你去看爸爸和娟姨。」

  多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心平氣和對她說話,誰知,居然是在這種情形下。

  命令令

  喪禮莊嚴而隆重,於優的一身黑,更襯出她臉色不自然的蒼白。

  沒想過哥和胡阿姨肯讓儲伯和母親合葬一處,他們不該是恨她的嗎?不懂!但是無妨,從小發生在週遭的事,她從沒懂過,卻要一一接受。該恨該怨的,她有權利恨生下她,卻虐待她的父親;有權恨愛她,卻又愛上另一個男人的母親;有權恨她愛了一輩子,而他卻恨她一輩子的「哥哥」。

  可是,恨……那需要多大的力氣啊!於優恐怕是無能為力了……

  一杯黃土、一段故事、一份情,埋了、葬了,葬去逝者的喜怒樂哀,也葬去生者的傷心難過。康蜜秋推著她的輪椅;隨著眾人緩緩步出墓園。

  雨絲飄落,仰起頭,冰涼的小雨貼上於優的臉,掩去奪眶而出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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