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青氣朗,夏天的腳步悄悄來到人間。
清晨,太陽尚未熾烈。
於優起個大早,將吐司、果醬、鮮奶全擺上餐桌,然後一一敲開童昕和辛穗的房門,等她們整理好坐上桌時,於優已將烤好的吐司達到她們面前。
辛穗挑了一曲匈牙利舞曲播放,振奮起大家的精神。
繞進廚房,三分鐘不到,她端來一盤熱騰騰的荷包蛋,擱進每個人的吐司中。這裡是單戀女子公寓的清晨。
單戀女子公寓?很奇怪的名稱,但對於優、童昕、辛穗、小語來講,無疑是最最貼切的名詞。
五年前,於優堅持搬出家裡,離開儲伯和母親自己獨立。
掛念的長輩放心不下,像她這樣一個行動不便的女孩子,獨自在外生活,要不操心,是困難!於是,他們買下這層公寓;為她招來精明利落的秘書——童昕,和溫柔體貼、善於照顧人的護士——辛穗當房客。三個女孩,很快地成為交心朋友,她們分享著彼此看法、理想,也分享了彼此的感情世界,她們知道於優對異姓哥哥儲英豐的暗戀,也曉得辛穗對院長大人的迷思。
原先、童昕對她們的戀情並不苟同,哪裡料到,自己也在無從選擇的情況之下,把一顆心毫無條件雙手奉上。然,童昕的皇甫虎,不僅僅是有婦之夫,還深愛自己的妻子,這樣的情戀,對誰而言都只能是委屈。
三個女人,愛上性格截然不同的男人,卻同樣為不能公開的愛情傷心。
愛上不能說愛的男人、戀上不能戀棧的心,她們有著相同的心事。
於是,她們為公寓取下這個名字——單戀女子公寓。
某一天童昕心血來潮,在樓下的柱子,貼上一張招租單,租屋者的條件是——必須和她們一樣,有一段美麗的單戀情事。
陸小語來了,她撕下招租單走到她們面前,告訴她們她和僑哥哥的故事。
那個下午,於優、童昕、辛穗都哭了,為小語、也為她們自己。
愛情……原該是甜蜜難忘的記憶,對她們而言,卻是痛苦辛酸。
「小語還在睡?」辛穗喝下一大口最喜歡的牛奶,側臉問於優。
「我起床時,還聽到她敲鍵盤的聲音,現在安靜下來,大概剛睡著。」於優說著,再幫她把牛奶注滿。她們有一冰箱滿滿的牛奶,全是辛穗的院長大人提供。
「這個夜行性動物,再不改變生活型態,遲早會未老先衰。」
童昕不喝牛奶,只喝檸檬汁,因此胃潰瘍人院了兩三次,卻仍改不了這個習慣,她常笑說,這習慣恐怕要等到哪天,心死魂離,才戒得掉!
「沒辦法,那是她的工作,有很多寫書人都是要等到夜深人靜,才會有靈感跑出來。」辛穗解決掉第二杯牛奶,開始咬吐司。
小語是個小說家,她說,她想把自己不完美的戀情,在小說世界中一一彌補起,她要筆下的每個主角把該她的幸福享盡。聽起來荒謬,但卻是她解脫單戀情苦的唯一方式。
「不說她,你自己還不是,老為一首曲子弄到將近天亮,還一大早就起來幫我們弄早餐。」童聽念過小語,又折回來講於優。
「我把曲子交出去了,昨天,我很早就入睡。」於優笑笑回話,輕輕柔柔的嗓音,總能安撫旁人的不安。
辛穗翻看腕表,輕呼一聲:「糟糕,上班快來不及,巫婆護土長肯定又要藉機罵人,我要先走了。」她抓起麵包,往外跑去。
「等等,我載你一程。」童昕把最後一口吐司塞進嘴巴,提起公事包,兩個人一前一後離開。
又安靜下來,四十幾坪的公寓在她們離開後,變得悄然無聲。漫長且窒人心肺的光陰,在於優身邊流轉,一天、一天……每個一模一樣的一天……
三百六十五天組合成一年,一百年成為一個世紀,她在一世紀當中等待、等待,等待那份不可能、那個夢想,等過了二十年,夢想依舊還是夢想……
好奇怪!她在十歲就能理解聖誕老人不存在,為什麼長到二十八歲,她還不相信,夢想不可能成真?是她性格太固執,還是頭腦太愚昧?二十八歲,好快,又活過五個年頭,一直不相信自己能幸運地活上這麼久,可是她存活下來了。不能被相信的事情成為事實,說不定,哪天夢想不再只是夢想,說不定哪天夢想會成真……從這個角度去預設,日子會過得比較Easy。
慢條斯理把早餐吃光,推起輪椅將餐桌收拾乾淨,小語睡得正熟吧!
說到睡覺,她向來淺眠,睡眠時間不多,就算是已經累得睜不開眼睛,她也要在床上翻翻滾滾,折騰大半天才睡得著。
說實在,她很害怕睡覺,睡了,那個惡夢就會一路纏繞上來,弄得她的心不安寧。因此她羨慕嗜睡的辛穗;和一入眠就不容易清醒的小語。
不知道要到哪一年,才能讓她平平和和、安安穩穩睡上一場?也許……也許,就快了……
頷首,淺笑。把小塑膠盆放在腿上,利落的幾個推動,她將自己達到陽台上,陽台的桑樹已經結實纍纍,一顆顆碩大飽滿的桑湛掛在枝頭上,她小心翼翼將成熟的果實採擷下來,不敢太用力,怕拿捏不好,就要染上滿手深深淺淺的紫紅。
那年,桑樹剛剛種下時,她們戲稱它是愛情樹,第一季,它只結出瘦拎拎的六七個果實,連一個醬油碟子都裝不滿。
童昕還說,愛情樹結起的愛情果那麼少,怎夠她們揮霍?於優承諾,會好好照顧起愛情樹,好結出足夠的愛情果,豐富她們的愛情。
果然,接連幾個豐收年,讓她們有了好多好多的愛情果,生食、熬漿、做果醬……但,至今,她們的愛情沒有豐收,她們的愛情仍站在岌岌可危的邊緣,一個不小心沒捧好,就要落個人去樓空。
她們的愛情比起愛情樹,還要難照顧。
「你們別再長高了,我摘得好辛苦。」她輕聲對桑樹說話。
很多人都告訴她,冬天時要幫桑樹修剪下枝枝節節,它們才不會一味往上長,幾次想剪,卻又心疼它痛,總想著這是一種限制,把它限制在自己能掌控的範圍內……
不!她並不想這樣做,就像當年她對「哥」一樣,她從不想把他操控在自己身邊,儘管她有足夠的理由。
推起輪椅,她把愛情果帶到水槽下衝水洗淨,冰進冰箱。
電話鈴響,她迅速回到客廳接起電話,免得鈴聲擾醒剛人眠的小語。「喂,您好,我是於優,請問您找哪一位。」她的聲音是一貫的輕柔。
電話那端有短暫的沉默,於優耐心地等待,並不出聲催促。
「我是儲英豐。」
是他!
於優握住話筒的手微微顫抖,沒想過他會打電話來,聽著他的聲音,她的心在狂跳,「交集」二字跳上她的腦袋,他們之間有了交集……二十年來的第一回……第一回他主動……
「你……有事嗎?」淚珠顆顆滾下,跌在她揚起的唇角,捂起嘴,她在笑、在開心。好久、好久,她幾乎要忘記快樂是什麼感覺了。
下一句話,他把她的快樂再次趕人地獄,就像他以前經常做的那樣。
「娟姨和父親出車禍,人在品誠醫院。」他的聲音單調冷漠,聽不出悲喜,只有疲倦,「他們嚴重嗎?」於優囁嚅問出,第六感隱隱約約的在腦中躍然。不會吧、不會吧!不會是她心中猜想的……
「嚴不嚴重已經不要緊。」歎口氣,相信她聽懂他的意思,她一直是懂他的,一個動作、一聲輕歎,她就能明白他的意思,即使他們已分開好多年。
「我馬上到。」掛起電話,緊咬住手背,壓抑住嚎哭,沒用、沒用,哭再大聲都沒用啊!還不懂嗎?二十二年前,她哭喊著爸爸不要打,爸爸還是拿根長棍不斷往她和媽媽身上招呼。還不懂嗎?十九年前,她哭著、求著,請媽媽不要嫁給儲伯伯,她仍是穿上白紗將女兒帶入儲家。
還不懂嗎?十年前,她在他門外哭了一場椎心,隔天,他還是背起行囊,遠走他鄉。她的眼淚沒有意義,她的眼淚幫不了她分毫……
她能做什麼?除了用最快的速度趕到母親和儲伯身邊,抱住他們,見他們最後一面,她什麼都不能做。
不斷拍擊小語房門,擾醒她的初夢,於優狂聲催促……
小語揉揉迷濛睡眼,打開門,激動的於優嚇她一大跳,她從沒這樣過。「於優,別嚇我,發生什麼事了?」
「小語,請送我到醫院,我媽媽和儲伯出車禍了!」說不哭,淚仍決堤。淚一串串掛著,她的嘴角在抽搐,心酸、心澀又能如何?命運從不對她優厚。
「好,給我三分鐘,你去拿東西,我們門口集合。」
命令令
掛上電話,儲英豐一掌捶向牆壁。
他應該去接於優的,她的行動不方便。可是,他不想面對她、面對自己的心,至少現在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