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挽成髻的頭髮變斑白了,可是她的容顏沒變。英明很驚奇她看起來還這麼年輕。 童年的他總認為他媽媽是世上最美的女人。現在看看她,他的感覺一點沒變。
英明心中交錯著複雜的情緒。他希望她看見他,又希望她不要看見他。
她還認得他嗎?
她認得。英明的背僵硬的挺著。她似乎感覺到什麼,關上門後,轉身便把目光朝停 在對面的車子投過來,看著駕駛座上的人。然後臉色迅速變白,被釘住了般,一動也不 動的站著。
英明多少有些訝異。她離開時他才三歲,現在他三十七了。經過這麼多年,她竟然 一眼就認出了他。
表情冷漠地,英明沒有表露出絲毫把他五臟六腑都攪翻了的情緒。他本來以為他會 恨她,可是他沒有感覺到恨。他很激動。激動莫名。
她忽然小心地舉步要走過來時,英明想都沒想,一踩油門,疾馳而去,沒有向後視 鏡望一眼。
***
人傑回到家時已經滿晚了。對他每晚九點一定上床就寢的父母來說,十點多算半夜 了。
今天是他有生以來過得最充實、愉快的一天。不,愉快還不足以形容。每回雲英綻 露笑容,他便覺幸福如洪水般淹沒他。
今晚他抱著玩得累得在他肩頭呼呼大睡的小詩,和雲英上了樓。他們一起為孩子脫 鞋,換睡衣,把孩子放上床,就好像夫妻一般。
然後在孩子床邊,他擁她入懷。那一吻幾乎使他難以克制自己。她也要他,他感覺 得到。若非擔心詩若隨時會回來,人傑想,他說不定今晚會留在雲英床上。
「詩若。」雲英輕輕說,用這兩個字就澆了兩人之間燃燒起來的欲焰。她旋即走去 詩若房間。
「詩若不在。」她訝然。「她從來不會出去,這麼晚還不回來的。」
「也許她也去約會了。」他重新將她擁回懷中。
「英明?」她問。他跟她說過英明和詩若在一起時眼裡的火花。
「樓下管理員不是說有個高高帥帥的男人來找丁小姐,還帶了花嗎?」
「可是她隨時會回來。」
就這樣,人傑不得不走了,他怕再待下去他還要吻她。他似乎永遠吻不夠她,她的 唇瓣是那麼柔嫩甜美。但再吻下去,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輕輕地脫了鞋,人傑走過玄關,走進客廳。他驚訝地站住。廳裡只留著一盞立燈, 他母親坐在燈旁的籐編躺椅裡。
「媽,怎麼還沒睡?在等我啊?」
方敏芝抬起一張蒼白的憔悴的臉。「你哥哥今天來過了。」
「英明?」人傑坐在母親旁邊的地板上。「他來看你?」
方敏芝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他來做什麼。」
「你沒跟他說話?」
「他沒進來。他坐在車上,瞪著我們的大門看。我出去的時候還以為是別人的車停 在那。後來感到奇怪,因為車上的人好像一直盯著我。」方敏芝停頓,咬咬唇。「我看 到是他,嚇了一跳。」
「他沒叫你?」
她又搖搖頭。「我要走過去的時候,他很快就把車開走了。」
人傑握住母親緊緊纏在膝上的手。「不要難過,媽。我想他是來看你的,只是他不 曉得該跟你說什麼。」
方敏芝低下頭,兩顆淚珠滴在衣襟上。「他恨我,我看他看我的眼神可以看出來。 」
「不會的,媽。」人傑柔聲安慰,心裡其實知道不是母親多心。
「你不明白,人傑。」淚水開始像斷了線的珍珠滾滾而落,她哽咽地低語,「我離 開的時候,英明還那麼小,正是最需要母親的年紀,我沒法跟他說我必須走的原因,他 太小,他不會瞭解。」
「我現在夠大了吧?你可以告訴我嗎?」
「唉。」長歎一聲,方敏芝接過人傑的手帕擦眼淚,「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值一提 。」
每回他問,得到的答案都相同。
「爸呢?」
她朝裡面努努下巴。「睡了。」
「他知道英明來過嗎?」
她搖頭,「我沒告訴他。」
「那你也不要坐在這,一個人胡思亂想了。」
她看著他。「玩得開心嗎?」
他咧嘴笑。「欸。」
他母親也笑了。「還說有多大,跟小時候一個脾氣,問你話,就答一個字,頂多三 個字。」
「哪三個字?」
「不知道。」
母子兩人一起笑著。
「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好女人。」
「你瞧,又來了。」
人傑只是笑。「她真的很好。」
敏芝白他一眼。「不是白話嗎?不好,我兒子會愛上她?」
「你兒子也愛錯過。」
「不見得是錯。她一個人隻身飄洋過海,寂寞是難免的。你們沒有緣分罷了。怎麼 ?還耿耿於懷嗎?」
「沒。早忘了。」
敏芝哼一聲。「好歹這次多了一個字。」
人傑仍是笑。「她叫雲英。項雲英。有個好聰明可愛的女兒,叫小詩。」
敏芝眨一下眼。「她結過婚哪?」
「沒有。她碰上了個不負責任的男人。」
「嗯。」她拍拍他的手。「改天帶她們母女回家來。」
人傑欣喜的眼睛一亮。「媽,你不反對?」
「反對什麼?人我都還沒見到呢。我相信你的眼光,不過總要見見,認識認識嘛。 」
「爸爸……」人傑猶豫。
「有個現成孫女,他高興都會來不及。安心啦。」
人傑像小時候那樣,一高興就抓著母親的膝蓋搖她。「媽,你真好。」
「怎麼兩個都在這!」他父親走出來,瞪著他們。「還不睡覺?都幾點了?」
「人傑才回來。」敏芝說:「你睡得好好兒的,起來做什麼?」
「什麼睡得好好兒的?你不在,哪睡得著?」
敏芝頓時臉頰赧紅了一片。「什麼呀,一把年紀了,在兒子面前,你害不害臊?」
「是這樣嘛!我都要握著你的手的,幾十年,習慣啦,不握著,老覺得少樣東西。 」章雲風對兒子做個鬼臉。
人傑大笑,站起來。「你們去握手吧,我洗澡去了。」
「餓不餓?」敏芝問。
「不餓。」人傑笑著走了。
「我餓了!」章雲風說,摸著微凸的肚子。
敏芝從椅子裡站起來,挨向他。「要吃東西還是要握手啊?」
雲風凝視愛嬌的妻子。「手總是在那的,先吃東西。」
人傑在房裡,聽到他父親發出誇張的慘叫。他滿臉的笑在突然想到英明時消失, 愉悅遂為歉疚和罪疚取代。他很清楚,他所享有的,英明都沒有,正如他清楚婁克嘉早 年除了做生意,其餘時間都花在女人身上,退休後,更是得其所哉的盡興逍遙。
英明今天到底來做什麼呢?既然來了,為何不下車?看到母親,又何以招呼也不打 一聲就走了?奇怪,他不是和詩若出去了嗎?怎麼又跑到這來了?人傑百思不解。
***
「這是什麼意思?」英明問。
詩若接過他遞來的文件。是兩份客戶退回來的合約。
「退回來的合約呀。」
「我沒問它是什麼東西,我問的是為什麼會退回來?」
詩若聳聳肩。「不知道。」
「不知道?你經辦的Case,你說你不知道?」英明沒有發火,雖然這兩份合約將使 公司損失數百萬。
換了別人,他也不會發火。他也不會問這麼多廢話。他會把合約丟給該負責的人, 說一句:「你看著辦。」
詩若又聳聳肩。「他們說我們這有人說話態度很傲慢,有點(沒你的Case,「英明 」 也不會倒)的意思。他們不高興啦。」
英明高高挑起眉。「誰替我當起家,說起大話了?」
「我不知道。接到客戶查詢電話的不是我。」
英明瞇起眼睛。「但你知道是誰。」
她再次聳聳肩。「我真的不知道。」
他盯著她好半晌。「你是怎麼回事,詩若?」她的表現和反應都不像她。
然後「她」回來了,那個全公司唯一敢對他跳腳,大聲放肆的說話的詩若。
「問你呀!」她的手指幾乎戳上他的鼻子。「你始亂終棄!」
英明的眼睛變成兩粒球。「我亂了誰棄了誰啦?」
她的手指一彎一勾,指向她自己的鼻子。「我!」
「你?」
「對!我!」她停頓,想了想,「也許沒那麼嚴重啦。」
英明呻吟。「老天,你別又來了。」
「我怎麼了?」
「說些教我暈頭轉向的話!」
「你才令人莫名其妙呢!你這些日子為什麼一副我得了瘟疫的樣子?」
「也許得了傳染病的是我!」他咆哮。
詩若質問的表情立刻變關切。「你生病啦?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呢?」
他和她只要一碰在一起,做得最多的似乎就是呻吟。但是說真的,換個地方,換個 情況,他一點也不介意多呻吟幾聲。他還會確定讓她呻吟得喘不過氣來。
英明甩甩頭,甩開這折磨死人的慾念。「對!我有病!」他吼,「我得了不治之症 !」
詩若面孔霎時變白。她一言不發轉身開門走了出去。把個英明愣在座椅中,丈二金 剛摸不著頭腦。她遲早要把他逼瘋,他大聲懊惱地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