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小詩玩得最開心的一次。從進園門起,她就老馬識途地指揮人傑代哪走,一 路吱吱喳喳,得意非凡地當嚮導,一一介紹他們看到的動物。她還說得出他們的出生地 和特性,簡直如數家珍。
「她從哪學來這麼豐富的知識啊?」人傑驚歎不已。
「詩若教她的。」雲英慚愧地說:「我的時間大都用在工作上了,詩若陪她的時候 比我還多,所以我常常笑她比我像小詩的媽媽。」
「嗯,詩若外表似乎大而化之,漫不經心,實際上她很細心的。」
雲英感覺到些些酸意。她馬上笑自己心胸狹窄,將它揮開。「是啊。她對小詩的耐 心讓我好驚訝。小詩不到兩歲時,詩若為她製作了些識字卡,本來是好玩,想不到小詩 很快就學會而且全部記在腦子裡。小詩讀的那些幼兒書刊全是詩若買的。她教她注音符 號,教她識字、教她畫畫。小詩先會叫她媽咪,才學會叫我媽媽。」
人傑笑著挽緊她的手,目光從在遊樂區和其他小朋友玩成一片的小詩移向她。「馬 麻吃醋了?」
雲英笑。「有一陣子,坦白說,是有一點。其實小詩開始叫詩若的時候,發音不 清楚。她學話學得早,十個多月就嘰嘰咕咕說個不停。教她喊詩若「乾媽」,她叫成「斑馬」,把我和詩若笑翻了。」
他大笑,熱切地聽她說著。
「有時候她學我叫詩若,結果到了她五音不全的口裡,詩若變成「稀肉」。她開始 叫媽媽時,叫的是「木馬」,後來才改成「馬麻」。」
他注視著陽光在她瞳孔裡的光芒,她快樂地彎著的菱形嘴角,內心滿溢對她的愛。
她的視線追著跑來跑去的小詩。「她會走路那天,我在廚房裡做晚飯。我聽到她叫 我,便轉過頭。她本來在地板上,爬著畏到廚房來找我。忽然她就自己扶著牆站了起來 ,我張大了眼睛,看著她搖搖晃晃朝我走過來。她只走了兩步就跌倒了。我跑過去抱起 她,高興的哭起來。」
她此刻眸中也閃著晶瑩的淚光。「那感覺……就像她眨眼間就長大了。」
「雲英。」他柔聲喚她。
「唔?」她把臉傾轉向他,部分思維還在過去的回憶中。
「我愛你。」
她專注地凝視他在日光下閃著古銅色的臉。這一刻,她的思維和注意力全部在他身 上了。他是個這麼好的人,而她全心全意的愛他。
「我從來沒想到我能和一個男人談和分享我女兒的成長。」她的聲音顫抖。
人傑將她纖指的手緊握雙掌中。「我很高興你肯和我分享,雲英。如果你願意,小 詩可以是「我們」的女兒。「我們」可以一起看著、陪著她長大成人。」
雲英震顫地在他眼中和臉上搜索。「你是說……你是……」
「我是在請你嫁給我,雲英。讓我做個可以和你分享一生一世的男人。讓我做小詩 的父親。」
「你……我……」雲英震愕得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太快了。」他體貼地微笑著。「你不必現在答應我,雲英。我只是要你 知道,我對你是真心真意的。我要你,要你做我的妻子。我愛你,我也愛小詩。將來有 一天你肯點頭時,我……」
「好熱!好熱!」小詩一頭衝到人傑懷裡。「小詩口渴,海苔叔叔。」
「看你玩得一頭汗,衣服都濕了。」雲英責怪地說,拿出手帕給她擦汗。
小詩一面把汗水淋漓的臉蛋伸給媽媽,一面繼續向人傑撒嬌。「小詩要喝可樂,要 喝汽水,要黑松的哦。」
「小詩!」雲英斥喊。
人傑高興地笑。「你只能選一樣。小東西,可樂或汽水。」
小詩偏著腦袋,皺眉認真考慮,然後她綻開笑顏,說,「可樂和汽水,給馬麻和小 詩。」
雲英笑出來,拍打她一下。「精靈鬼,拿我當擋箭牌,明明知道媽媽不讓你喝可樂 ,媽媽也不喝可樂。」
「媽咪喝可樂。」小詩眼珠子一轉,馬上說:「可樂給媽咪。」
人傑和雲英對望,相視大笑。
「你們坐在這休息,我去買飲料。」人傑說。
「不要麻煩了。」
「沒關係。我也渴了。你喝什麼?」
「我……不知道。我平常很少喝這些東西。隨便好了。」
「冰茶好不好?」
「好。」
「我馬上回來。」他對她深情一笑才走開。
雲英注視著他高大結實的背影,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然而也有些許恐懼, 她真的敢再把自己的全部,交給一個男人嗎?
「馬麻,海苔叔叔是不是爸爸啊?」
小詩天真的問題喚回了她的注意力。「你喜歡海苔叔叔嗎?」
「喜歡啊。」小詩用力點頭。「他是爸爸嗎?」
「他不是。小詩要他做爸爸嗎?」
「嗯。」小詩再度用力點頭。「馬麻喜歡海苔叔叔嗎?」她學她媽媽的口氣問。
雲英柔和地笑了。「喜歡。媽媽非常喜歡他。」
「嗯,好,那海苔叔叔可以做馬麻和小詩的爸爸。」
雲英愉快地摟著她笑了。
「什麼事這麼開心?」人傑帶著飲料回來,心醉神迷地望者她粲然的容顏。
「媽媽非常喜歡海苔叔叔。小詩非常非常非常喜歡海苔叔叔。那海苔叔叔可以做馬 麻和小詩的爸爸。」
「哦?」人傑把裝飲料的袋子放下,抱過坐在雲英腿上的小詩,驚喜地注視雲英。 「是嗎?」
雲英粉面嫣然。「你聽她瞎掰。你能做我爸爸嗎?」
「可以啊。」小詩大聲說:「非常可以哪!」
人傑一手抱小詩,一手摟過雲英,朗聲大笑。雲英笑倒在他肩上。夾在中間的小詩 左看看,右看看,咯咯地也加入他們的笑聲。
***
英明覺得他像個白癡。
他拒絕了兩個女人的熱情邀約,眼巴巴地帶了一盒水果,一大束花,來到「僑福大廈」門口,猶豫地自問:他這是做什麼?
他想見詩若。可是他不該,因為他打定了主意不和人傑爭。
看看她總無妨吧?友誼的拜訪嘛。何況還有她姊姊和她女兒在,能發生什麼事呢?
「你找丁小姐啊?」大廳的管理員上次見過英明,還記得他。
「哎,是啊。」他做賊心虛的抬抬水果盒。「來看看她和小孩。」
「小孩?出去啦,不在家。」
「出去了?」
「是啊,大人、小孩都出去了,跟一個高高帥帥、皮膚黑黑的男的。出去玩啦。」
「哦。」
英明想留下花和水果,可是用不著讓人傑知道他來過。
他提著水果盒,懷抱著花,站回到大廈門外,感覺自己像個白癡。
他漫無目的的開著車,忽然彷彿天地間僅他一人。從前逢週末假期,他從來沒有閒 著,身邊、懷裡永遠有個女人。但那種激情式的一夜之歡再也激不起他的興趣。他想要 個屬於他,和他相依相偎的女人。一個和他分享他的生活和生命的女人。
他不是定不下來。他害怕,怕他會變得和他父親一樣。然而就某方面而言,他已經 和他一樣了。自從他母親離開,另嫁,他父親身邊女人不曾斷過,但沒有一個持久得超 過一個星期。
萍水交歡的結果,除了空虛,便是更噬人的空虛。他渴望安定,渴望一個溫暖的家 。可是他不要孩子。這也是他始終沒能和任何一名跟他來往的女人有結果的原因。她們 一開始興匆匆和他談未來,談到孩子,他立刻退縮。
在英明心底深處,他一直深信當初是他不對,是他不好,他母親才會一句話不說的 丟下他走掉。他若結婚,絕不要生孩子,免得相同事件也發生在他的婚姻裡。
詩若是有個女兒,可是她既然獨自帶著小詩過了這麼多年,她定是個愛孩子的人。 她愛她的女兒,絕不會丟下孩子離開,不要女兒,或不要他,不要他們的家。
可是詩若愛的是人傑。人傑也愛她。人傑是個端端正正、規規矩矩的好男人,他會 善待詩若和小詩。
我也會,英明苦澀地想。有什麼用?太遲了。他遲了一步。雖然說起來,先碰到詩 若的是他。偏偏陰錯陽差,教人傑搶先了一步。
如果他母親當年離家是為了不願被他絆住,她為什麼又生人傑?而且給人傑一個健 全的家。她要人傑,為什麼不要他?
不知不覺地,英明停住車,發現他竟開到了木柵,人傑的家門外。他母親的家門外 。
「你為什麼不去看看媽?」人傑有一次問他。
他是怎麼回答的?她從來沒有回去看過他。他坐在車子裡,盯著那扇綠漆門。他小 時候也是這般盯著他母親走出去,未再走進來的大門。每次有人按門鈴,或聽到大門打開,他都會跳起來。沒有一次是她。
他為什麼要來看她?她就在台北,她從來沒回去看過他。
英明發動車子。綠漆門忽然開了,一個身段依然苗條的婦人走出來,手裡挽著個舊 式黑色皮包,身上仍是素色旗袍。她以前就愛穿旗袍,他喜歡她穿旗袍的樣子,有種靜 雅的古典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