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先生又苦笑。「我的確不知道。」哎呀,這比無頭公案還要麻煩。不單是棘手而已,擺明了是件不可能的案子。
她瞄向桌墊底下,老包送給她的勵志銘:化腐朽為神奇,將一切不可能變為可能。
她若接下來,乖乖,這個考驗可不小。
「本來我以為我老早忘了她,」石先生歎道。「直到聽到真實情況後,我才恍悟這幾十年我心底其實一直有份不甘心。說實話,我向同鄉問起她時,曾有個自私的念頭,我希望聽到她過得不幸福。」
「唔,我想這種反應該是人之常情吧。」
「也許吧,但當我消除了心中的怨和恨,我開始感到萬分愧疚。展小姐,我和她,我們年紀都不小了,都幾乎一腳已進了棺材。我希望,她若還活著,我能見到她,告訴她,我不但不曾負她,至今我對她的愛仍在我心底最深處。要是她和我一樣,一輩子活在不甘心和怨懟中,至少她死時可以不要再有遺憾。」
啊,這份愛,多美。展喬感動地點點頭。
「要是不幸她果真已不在人世,我希望見見我們的孩子,同時這孩子一定知道她葬在何處,她若地下有知,我去拜祭她,對她說出我們多麼冤枉的分離了三十多年,她在九泉底下也會原諒我。不是嗎?」
哎,這案子,不接是不行了。不接下來,不設法完成他的心願,她這後半輩子想起這件事,都會寢食不安的。
「你的……這個……她姓什麼?」
「尤,尤采琴。」石先生寫下來給她看。「拜託你,展小姐。我這老頭子懇求你務必幫忙。你是我最後的希望了。」
「別這麼說,石先生。坦白講,你給我的線索實在太少了,我只能告訴你,我會盡力,可是不能保證我一定找得到人。」
「啊,你肯答應我就已經感激萬分了。我知道,我知道光憑一段過去和一張照片,是太為難你。可是我只有這麼多。」
她呢,已經開始頭痛了。
「石先生,你婚後有沒有孩子呢?」
「有的,我有一兒一女,都已長大成人。女兒出嫁了,兒子未婚。他們的媽媽幾年前過世了。」他看一下表。「啊,耽誤了你好多時間,我也該走了。」
她呢,需要靜下來好好思考此事如何及從何著手。
「等等,石先生。你還沒告訴我,你和尤女士的家鄉在何處?」送他到門邊,展喬忽然想起來。
「是個偏僻的小地方,在嘉義縣六腳鄉六南村。你聽過嗎?」
她在腦子裡記下來。「沒有。不過我至少可以從那裡查起。」
「麻煩你了,萬事拜託,展小姐。酬勞你不用擔心……對了,我差點忘。」
他由口袋拿出一張支票。「這是預付款,事後我會再把尾款奉上。」
她還沒告訴他「南俠」的收費標準呢。她接過支票,沒有看,因為她又想起一件事——
「石先生,我要如何和你聯絡?」
「呀,真對不起。年紀大了,粗心大意。我這幾天都住在這家酒店,」他給她一張由酒店拿來的名片。「不過我後天就要回印尼。這是我在印尼的聯絡電話、傳真和地址。」又一張名片。
「你特地從印尼來的?」展喬很意外。
嘩,老包的名氣傳得可真遠。
「是。如果支票上的金額不夠,你有其它額外開支,隨時通知我,我立刻寄給你。包先生把你們的規矩向我說得很清楚。」「沒有關係,不夠的部分你可以和尾款一起……包先生?」展喬怔住。「你見過老包?」她脫口喊出她對老闆的隨意稱呼。
「我和他通過電話,他極力推薦你。」石先生又看一下表。「我真的要走了,我和人有約,既然來了,順便談談生意。再次謝謝你,展小姐,希望很快聽到你的好消息。」
展喬卻因剛剛聽到的「消息」愣在原地目瞪口呆。
這個死老包,說什麼給她加個助手,給她升職,壓根兒沒安好心眼嘛。
極力推薦她?哼,把個火燙的洋山芋丟給她才是真的。
她這時才去看那張支票。她的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媽呀,老包向人家開得什麼天價?敲竹槓還是財迷心竅啊?怪不得忽然有閒情逸致去度假呢。
這石先生什麼來頭?出手如此闊綽大方。她舉起名片,張大了嘴。
幸好剛才眼珠子沒掉,不然又要再掉一次。
石江山,那個名聞東南亞的大慈善家和橡膠大王哪。展喬不曉得多少次在雜誌和報紙上讀到宣揚他的善行義舉,以及他富有到他自己都不清楚有多少財產的文章。
這才是一頭金牛哩。一頭有情有義的癡心金牛。
她剛轉身,又有人敲門。
今天生意真不錯。她轉回去。這回是位老太太。
「老太太,你有什麼事?」
「這裡……請問這裡是找人的地方嗎?」
找人的地方。這說法可有意思。展喬微笑。「老太太,你要找人嗎?」
「是的,我要找人。」
「老太太,你先請進來坐吧。」
「好,謝謝你。」
老太太兩隻手在前面摸索,小心地移動腳步。是位盲眼老太太。
展喬連忙攙扶她。「這邊走,老太太。你一個人嗎?」
「是。」
「怎麼不叫家人陪你一起來呢?椅子就在你後面。」
「謝謝。」老太太慢慢坐下。「我不想讓人知道我來這。」
「哦。」來此的人十之八九都有不願告人的秘密。「你放心,我會為你守密的。」
又有人敲門。
「請問包稹先生是不是……」
展喬回頭,見門外的人手上拿著一份報紙。
來應徵的。真快。而且正是時候。老包真是料事如神。他一向如此。
「包先生叫你來的嗎?」
老太太不安地要站起來。「我……我晚一點再來好了。」
「不要緊,老太太。」展喬按住她。「他是我的助手,是自己人。」「我要說的話……我只能告訴你一個人聽。」老太太緊張地對她低語。
「那……沒關係,我們到裡面去坐。」展喬扶她起來,走向老包的辦公室,邊回頭朝仍站在門邊的男人說:「你進來吧,等一下要是有電話,你就幫忙接,先留話,不要打擾我們。有客人來就請他們稍候。」
「啊?我是……」
「你沒看見我現在在忙嗎?你可以等一下再自我介紹。」
老包的辦公室內有沙發,展喬安頓老太太坐下,走到門邊,見她的新助手正在四下打量她的辦公室兼接待室。
「喂,麻煩你倒杯茶拿進來。」
她回到老太太身邊,拍拍她緊張不安地緊握在一起的手。
「放輕鬆,老太太,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
「茶來了。」
老太太幾乎跳起來,捏在手裡的小錢包掉在地上。
「我幫你撿。」展喬彎身拾錢包。「茶放在桌上,你可以出去了,麻煩順便把門關上。哪,錢包,老太太。」
「謝謝,謝謝。」
展喬站起來,準備把茶拿過來給老太太,發現她的新助手還站在那。
「咦,你……」和他一面面相對,她不禁呆了呆。
呀,這不就是她剛才在繡真店裡看到的那個人嗎?
很多見過老包的顧客都對她說:「你的老闆好年輕、好英俊呀。」
憑良心說,展喬初次見到老包時,也是驚為天人。然而眼前這一個還又更俊上幾分哩。
老包給她找來一個這麼帥的助手,安的是什麼心?測驗她的定力嗎?哈,這回可要他失算了。
「你還在這幹嘛?」她對他擺出上司面孔。
「我是要告訴你,我來這是……」
「有什麼話等一下再說。」
展喬把他推出去,關門並反鎖。
「小姐,你很忙的話,我……」
「我不忙,老太太。我的助手今天第一天上班,不太熟悉,所以有點呆頭呆腦。你說你要找誰?」
「我……我要找……」老太太低下頭。「我要找我的兒子。」
敢情今天是尋親的日子。
「你兒子多大了?老太太。」
「他……他今年……」老太太哽咽起來。
展喬為她拿來面紙。「慢慢說,老太太,不急。」
「不,我很急。我沒有多少時間了。」老太太嗚咽地低聲說。
「我死以前要是見不到他,我死也沒法瞑目的。」
「你別哭,老太太,慢慢告訴我,你兒子多大,他不見有多久了?」
「他……」老太太擦擦眼淚,長長一歎。「三十好幾了,我沒見到他也有三十好幾年了。」展喬皺皺眉。不好玩了,別又來一個無頭案。
「這件事,說起來,是我虧欠那孩子。」老太太幽幽娓娓細述。「他還沒出生,他爸爸……就死了。」她停下來抽泣。
展喬沒有再勸止她,只是一旁默默遞面紙。
「那時候環境很苦,我一個人帶著他……常常覺得……生不如死。想他爸爸……
想他沒用。孩子要吃奶,我身體不好,沒有奶水。有人可憐我們母子,給一些稀粥……不該生下他的,我養不活他。」她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