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裝得太厲害,弄假成真啊。」
少安本來半假半真的開玩笑,試探她是否願意再見到他,不料她回以如此幽默的對答,令他為之絕倒,更加傾心。
他的談吐、風采,實在不像個打雜的工人。
「你的法語很流利道地呢。」
少安愕了愕。幸好他反應靈敏機智。
「抽到獎後,我馬上買了本法文簡單會話速成,惡補來的。」是哦,好像他是神童。他趕忙補上一句,「醫院有位醫生,在法國留過學,他教了我一些簡單的點吃食用語,別的不靈,起碼不會餓死在巴黎。」
「那麼你可謂語言天才了,這麼短的時間,說得不含半點怪腔怪調,真是難得。」
她口氣真誠,沒有起疑,少安這才放了心。
「你大概不習慣到這類咖啡座來吧?」
孟庭環顧四座。
「怎麼?來此的人非得出身皇親貴戚不可嗎?」
少安微笑。「上流社會人士視此地區為閒雜地帶,不願涉足。」
孟廷很驚訝,「這麼說,雷諾瓦在世時,是閒雜人等,不入流之類了?」
「倒不是。早期露天咖啡座是詩人、畫家等等風雅之士聚集地,隨時代演變進化,它成了觀光客歇腳處,及當地低消費階層打法閒暇的地方。」
「文明的貢獻,否則叫這些人往哪兒去享受經濟實惠的浪漫風情呢?」
「你可別小看這類咖啡座哦,有些露天咖啡座瞄準觀光客,給的是不同價目的餐單,與本國人點同一種咖啡,付的卻是雙倍價錢哩。」
孟廷聽都沒聽過。
「你是識途老馬嘛。以一個初次到巴黎的人來說,你懂的可真不少。」
「我們那位醫生教的,以防我受騙。」
「你們醫院這位醫生待人真好,你有這麼一位周到、細心的朋友,太幸運了。」
「哎,是,是。」
少安悄悄捏一把冷汗。
孟廷何嘗不是?她這個「常常來此公幹」的人,卻啥也不懂,半句法文不通,咖啡都不會點。
「我很高興再見到你,金先生。但是我明天一早要開會,我得回飯店休息了。」
早早打退堂鼓的好。
少安不捨得結束,卻不得不立即同意解散。他話太多,遲早要露馬腳。
「請讓我付這杯咖啡和甜點的賬單吧。」惟恐她堅決反對,他強調說明,「在巴黎,男人讓女人請,是一個極大的侮辱。」
「你我又不是法國人。」孟廷不忍心讓他破費。
「哎,入境要隨俗嘛,我不過是一介俗人。」
她若還堅持,倒像她自命高尚了。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她走之後,少安發現他還是沒問她下榻何處。
但或許她對他友善,僅僅是客氣禮貌。她未見得有興趣和一個「窮小子」交朋友。
如此不正好合了他此行不與異性結交的主旨嗎?
何以他這般若有所失?真正前所未有!失落感?金少安會為一個女人生出失落感?哈哈!
顯然,確實得不到的才是值得爭取的,是嗎?
第三章
孟廷決定奢侈一下。
既來之則安之嘛,豪華飯店不住,省下來的錢就為享受另一種豪華。
穿上名牌花裙,驀地想到,咦,Made in France哩。
在台北花了半個月薪水,買了件法國進口的衣裳,老遠巴巴坐頭等艙帶到巴黎來穿。
她笑得蹲在地上。
然後花枝招展,十分高「貴」地乘公車到巴黎文化中心,在五星級DULOUVRE大飯店吃早餐。
飯店正對巴黎歌劇院,旁邊即為羅浮宮和Faubourg Saint-Honore,巴黎最大的精品店中心。
光用眼睛看,就是非常豪華的享受了。
早餐是自助式,省去看不懂菜單的尷尬。整個室內只有她一個黑髮、黑眼睛的東方人,一枝獨秀,心情也很豪華。
不知金少安如何享受他的免費假期?
這人很有意思,與他相談,趣味橫生。
她還是很難相信他是醫院一名雜工。真是人不可貌相。
「對不起,可以打擾妳一下嗎?」
是個高大健美的金髮男子,正微傾身,對她十分禮貌地露著迷人笑容,說的是英文,但夾了濃濃口音。
英文她是很流利的。
「什麼事?」
「我見你好像一個人。你是一個人吧?」
來搭訕的呢。
他談不上英俊,然五官有著粗獷的男性魅力,皮膚是小說上形容的閃亮的古銅色,范倫鐵諾西裝,一口白牙潔亮生輝。
孟廷受寵若驚。這輩子還沒有如此體面的男人找她搭訕過。
「唔,我想是吧。」
「那麼,我可以坐下嗎,美麗的小姐?」
彬彬有禮,風度翩翩,眼光獨具。
孟廷覺得有些飄飄然。
她向來自知算不上美麗,但是她的審美觀點可能有瑕疵。
「可以,請坐。」
他欣悅地拉開椅子,眼睛一刻不曾移開她的臉龐。
「我叫安東尼,小姐芳名是?」
「孟廷。」
「孟廷小姐,多麼美的名字,但人更美,看到你,使我恍然如美夢成真。」
甜言蜜語也罷,反正聽著就舒服到心坎裡。
她微微笑。「謝謝你的恭維。」
他搖搖一隻手指。「不,不是恭維,是由衷的肺腑之言。我可以叫你廷嗎?」
雞皮疙瘩跳了起來。廷?她想笑。
「隨便,你覺得順口就好。」
「廷,你是日本人嗎?」
這回跳起來的是民族意識。
她用力搖頭。「不,我不是。」
「哦,對不起。那麼你是來自韓國?」
「我來自中華民國台灣台北。」
只差沒大聲喊:中華民國萬歲、萬萬歲。
安東尼馬上露出肅然起敬狀。
「是,是,我應當想到的。我太笨了,請原諒我的愚鈍,廷。當然是台灣台北,只有台灣的女子才具有如此美貌,和高貴、典雅的不凡氣質呀。」
「你過獎了,安東尼。」
「你原諒我了嗎,廷?」
未曾有男人為了一句話如此謹慎的對她賠不是,孟廷頗感新鮮有趣。
「中國有句古諺,不知者不罪。」
「啊,我一向認為中國文化最是迷人,就像中國美女一般。」
讚美的話聽多了,就像吃多了甜食,叫人撐得很。
「廷,你是初次到巴黎嗎?」
「這麼明顯嗎?」
「啊,我並不是指你看起來像鄉巴佬,只是我在想,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充當你的嚮導,領你參觀浪漫多姿的巴黎。」
有何不可?
「你的法文還可以嗎?」
安東尼哈哈笑。「親愛的廷,我是土生土長的法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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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個火好嗎?」
少安頭抬了一半,先看到一對大胸脯,然後是擠在低領口的乳溝,再往上,一雙碧綠眼睛盯著他。
那雙眼睛裡的神情太明顯了。傻子、白癡才相信這個紅髮美女是來借火。
「抱歉,我不抽煙。」
「呀,你的法語說得真好聽。」她把夾在手指間用來做開場白的細長香煙丟進小皮包裡。
「哪裡,勉強夠用而已。」
「你太客氣了。」
她不請自行坐下。
「讓我猜猜,你是東方人。」
「我不大確定,最近沒驗過血。」
她咯咯笑得花枝亂顫。
「你好幽默,我喜歡幽默的男人。你可以叫我艾芙琳。」
少安輕輕握一下塗著紅色蔻丹的玉手,她卻充滿暗示性地用力捏了捏他。
「你叫我皮耶好了。」
「皮耶,好浪漫呀。你一個人來巴黎玩嗎,皮耶?」
「事實上,我和新婚妻子來度蜜月。」
艾芙琳不動聲色地瞄他的左手一眼。他沒有戴戒指。
「你的新娘在房間等你吃完早餐,給她帶一份上樓嗎?」
「你提醒我了,我得趕快給她帶吃的上去。我的新娘肚子餓時,脾氣會變得十分暴躁。昨晚她就氣得把我的婚戒拔下來吞了,而我不過慢了一分鐘。」
「嘿……」
少安拔腿逃向大廳,急急忙忙出飯店。
到哪去呢?巴黎幾乎沒有他還沒去過的地方。
話說回來,沒有一次他是一個人,而大部分時候他都忙著付賬。
人人羨慕他身邊不曾缺過女伴,他自己有一陣子都挺自覺風流瀟灑。
竟到今日才知覺他多麼無聊,那些日子多麼無稽。
往日不堪回味。
「先生,請問現在幾點?」
「現在……」少安本能地舉起手腕,驀然瞥見對方腕上戴著一支金色手錶。
他看著那張眨著假睫毛的臉。
世間美女何其多。
不知怎地,他忽然想到「揀盡寒枝不肯棲」的詩句。
「你的表怎麼了?」
濃妝美人訕笑著把戴著表的手放到背後。
「這是玩具表。」
「真的?幾可亂真哩,在哪買的?我也去買一隻,送給我女兒。」
「女兒?」假睫毛愕然扇了扇。
「對啊,和你差不多大。」
她吃吃笑起來。「你真會說笑話。」
少安一臉正經。「是真話。我不像看起來這麼年輕,整容手術整掉了我一半年歲,我已經快六十了,我的女兒今年三十八歲。」
「去你的,我才十八歲。」她給他一記大白眼,扭臀走開。
「喲,那你和我孫女同年哩。」他大聲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