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笑得前仰後合。
空服員過來,送孟廷一合三瓶的迷你香水組合。
「徵得機長同意,代表公司送你一份小禮物。孟小姐,很抱歉,造成你的不便。」
孟廷欣然手下。她一點也未感到有何不便,事實上,她相當開心。
「塞翁失馬。」少安說。
「吔,有得必有失,反之亦然。」
其中一瓶香水,湊巧正是「毒藥」。
「你可以把它倒在我身上,我不介意。」
孟廷眨眨眼睛。「我介意,全艙客滿,我沒有位子可換了。」
「啊,我很高興你對你的鄰座感到滿意。」
「我很能屈就。」
少安記不清他曾多少次飛往巴黎,其中也曾攜帶女伴,可是他未曾如此開懷。
孟廷不知他是何人,相信他編撰的謊言,卻沒有絲毫輕視他,或者看低他。和她在一起談笑,真是如沐春風。
也許,畢竟他還是有可能遇到不在乎他的富豪家世,就只是完完全全接受他這個人,愛他之為他的女子。
****
少安先醒來。他沒有動。他不想動,不想吵醒孟廷。
她的頭靠在他肩上,身體半偎靠著他,一隻手在他手掌中。
不曉得是她伸手過來,他順勢自然握著她,還是他無意識中握了她的手。
這都不要緊,他喜歡握著她的感覺,喜歡她靠著他的感覺。
避絕女色,避絕女色,反省思過呀!
他聽不到腦子裡那個理性的呼聲。
以往的旅途哪能得到如此清靜、寧謐?身旁的女伴,興奮得恨不得搭的是噴射火箭,聒噪地嚷著要買這買那,要他帶她玩遍所有名勝等等。
那時他不是提款機,是印鈔機。
這時,在孟廷面前,金少安不是金少安,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升斗小民。他非常快樂。
不做他自己,他非常快樂。
世界上不曉得多少人整天要尋找自我。殊不知,偶爾把自我丟開,多麼快意。
孟廷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睡姿,難為情地趕快坐直。
她開口道歉之前,他先笑著化解掉她的尷尬。
「我計算過了,照鐘點計,你要付清用我的肩當枕費,一共……你想付台幣還是法朗?」
她偏頭思考。「待我問過此刻的匯率再說。」
「照台灣還是法國的價牌?」
「嘩,你可真會斤斤計較。」
「嘿,要查匯率的可不是我。」
「好吧,由你去算好了,你說多少是多少,行了吧?」
「我沒帶計算機,下機後買一個再算。你要不要換位子,考慮好了沒?」
孟廷幾乎忘了這個笑話。
「到了嗎?」
「剛剛機長宣佈,還有十二分鐘降落。」
「十二分鐘嗎?」她假裝斟酌,「我看算了,都忍耐了這麼久,不差這十二分鐘。」
你住哪家飯店?
少安把這個問題嚥回去。
唉,一開始沒有瞎掰多好?說不定她也住在「麗池」。如若不然,他可以住進她住的飯店。
別想啦,為時已晚。一個打雜的窮小子,哪裡住得起五星級大飯店?
孟廷萬分後悔假稱自己是富有的女企業家。為賭一口氣,逞一時之快,自作自受了吧?
否則,她說不定可以和他在某家便宜的旅館比鄰呢。
多想無益,她已托旅行社在女青年會代訂了房間,那兒反正不收男性。
出關後,兩人都急急避開對方,偏又在出口相遇,同時揮手叫同一部車。
「你先請。」
「不不,你先。」
「不不不,女士優先。」
「那……我就不客氣了。」
孟廷彎身上車,關門前,頓了頓。
「你住哪,金先生?要不要我先送你一程?」
少安忙不迭搖頭兼擺手。
「啊,不比,不比,我住的是很小的小旅館,很遠,很偏僻。事實上,我應該去搭巴士比較經濟。」
這提醒了孟廷。
不曉得由機場到女青年會有多遠?萬一被計程車司機敲上一筆,多不划算。她的法文又不靈光。
車子轉了個彎,她回頭看不到金少安了,連忙叫停,跳下車,跑去找巴士站。
她的計程車駛遠了吧?少安趕緊攔了另一部計程車,跳上去,揮汗吐氣。
過了一會兒,計程車和駛往市區的巴士並停於紅色號志燈前,少安和孟廷仍想著對方,但誰也沒有看到誰。
到了「麗池」,少安先查問孟廷會否正巧也住在此,若是,她應該比他先抵達,那麼他最好換一家飯店,以免撞上而謊言穿幫。
「她是我的未婚妻,我想看她到了沒有。」是他向櫃檯服務員用的借口。
結果「麗池」沒有這麼一位東方女客進住,也沒登記有「孟廷」的訂房。
少安鬆一口氣,亦十分失望。
他應該問問她住哪家飯店的。
不只伊人芳蹤何處?
下錯了站,孟廷走了好一段路才到女青年會,還好當記者整天跑來跑去的,練就她一雙超強腳力。
二十四度的氣溫,可還是走得她香汗淋漓。
房間雖不豪華,但乾淨整齊,光線充足。
她踢掉高跟鞋,讓尖叫了半天的雙腳出來透氣,用力蠕動腳趾,待它們的血液循環恢復,她淋個浴,換上連身長裙,穿上平底鞋。
管他的時差,逛街去也。
一套亞麻套裝,貴得令人牙疼,平平整整時穿著有若高貴仕女,然而十幾個小時飛機坐下來,皺得像一把酸菜。
不如一件七百元地攤買來的裙子,舒服且經濟,由箱子裡拿出來,依然美觀大方。
不到三百元的零碼拍賣鞋,比一雙數千元的意大利真皮製鞋,舒服不知多少倍。
看,一分錢一分貨吧!要講究行頭,就得有忍痛功夫——花錢時的心痛,和穿過後的腳痛。
走過保有十六世紀建築風格區,見到LEPARC,是間融合英國的優雅和法國的浪漫的飯店,前面花樹盎然,極具鄉村風味。
能在此住上一夜,幻想一下貴族般的享受,當是一大樂事。
想像完,歎一聲,繼續徜徉於巴黎夜色中。
實在累了,但花了畢生積蓄老遠飛來法國,可不是跑來睡大覺的。
據說蒙瑪特區的露天咖啡座最是有名,雷諾瓦的名畫「露天咖啡座的舞者」,便是蒙瑪特的一景。
現今當然沒有畫中衣香鬢影的舞者,只見滿座的觀光客,一桌連著一桌,好似台灣鄉間的大拜拜。
有位「今賢」——非先賢也,說過一句話:所有觀光客都想去沒有觀光客的地方,最後又四面八方來齊聚一處,誠所謂有緣千里來相會。
似乎沒有觀光客把自己看做觀光客。孟廷就是其中之一。
我只是窮極無聊來玩的。她是這麼想。
本來嘛,觀光客都有觀光巴士,一車一車送往目的地,有誰像她搭地鐵的?
覷到一個空桌位,孟廷走去坐下。
忙碌的侍應生過來丟下一張餐單,趕去招呼要結賬的另一桌。
孟廷打開餐單,傻了眼。單子上的法文和她大眼瞪小眼。
難道其他觀光客全都識得法文?孟廷暗暗叫苦,正想溜了算了,侍應生卻回來了。
一手抓著筆,一手拿著點單,他等待地看著孟廷。
「要什麼?」
嘿,這一句她是懂的,但如何回答?
她想要一杯該店的特調咖啡,嘗嘗有何特色。她還想要一份鄰桌桌上看起來令人垂涎欲滴的蛋糕,但不知它是何大名,比手畫腳似乎嫌土裡土氣。
「孟小姐,又見面了。」
孟廷訝然抬頭,綻笑。「金先生!」
「你等人嗎?」
「不,不,沒有,我一個人。請坐。」
她是不是表現得太猴急了?
少安愉快地坐下。
咦,這真是天從人願哩。
「還沒點東西嗎?」
「呃……」孟廷再度攤開餐單,裝模作樣地瀏覽。「我沒法決定該點什麼。」
「要不要我提供建議?」
「太好了。」
孟廷如釋重負,馬上把餐單遞給他,他看也不看,直接交回給侍應生。
「嘗嘗他們的招牌特調咖啡,風味極佳。」侍應生走後,少安對她說:「我另外自作主張點了『拈花糕』,許多人慕名而來,就為了這道甜點。你若不喜歡,不用客氣,我可以再吃它一塊。這東西,我百吃不膩,已經吃了三塊了。」
喲,如此嗜吃甜食,他的身材保持得可真好。
「我一定會喜歡的。」
咖啡和「拈花糕」很快送上桌,正好孟庭心中所想的。
「拈花糕」入口即化,配飲特調咖啡,風味更獨特。
「唔,唔。」孟庭吃得只發得出如此滿足快意的聲音,顧不得「企業家」、「富家女」的優雅風姿。
她自然的流露喜悅,卻讓金少安十分欣賞。
「我沒想到會見到你,以為你必定累了,已經上床休息。」
起碼他的前眾女友會如此。早早睡覺,養足精神,明日好瘋狂採購。
「我捨不得浪費時間,」孟庭擠擠眼睛,笑道:「何況,我在飛機上睡過一覺了。我也沒想到會這麼快又遇見你。」
「希望沒讓你太失望。」
驚悉都來不及呢。
「在商場中,失望乃家常便飯。你不必太自責。」
「多謝你大人大量,下次我會小心避開,假裝沒看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