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我鼻子不過敏,我的胃很健康。」她也低語。
兩人相視而笑。
「你心腸真好。」
「哪裡,我本意想去見見那位古龍水先生,問問他用的是什麼牌子,我也買一瓶。」
「當殺蟲劑?」
她哈哈笑。「說不定可以驅魔鎮邪。」
是那位亞麻套裝小姐哩,這可不是天賜良機嗎?
想不到她不單人漂亮,心地善良,慷慨,更兼具有幽默感。
「喲,那麼我也該去買。你見到他沒有?」
「半途就給截回來了。」
「真遺憾。」
他才不遺憾哩。
「金少安。」
「孟廷。」
兩人伸手一握。
這男人的皮膚好柔軟,手指好修長。
她的柔荑好光華細緻。最妙的是,她沒戴戒指。
小心,孟廷。男人,拒絕往來戶。記得嗎?
該死,金少安,你又色性大發了。別忘了,你要痛改前非,不再遊戲人生。
兩個人不約而同變冷淡起來。
「對不起,我要看書。」她說。
「我也是。」
又不約而同自提袋中拿出一本書來,翻開,一本正經卻毫不專心的閱讀。
時機這麼不湊巧,如果不是她剛遭情變,心情郁卒又對男人怕怕,不想立刻結交異性,遇上如此一俊男——他似乎很友善、風趣,旅途上多個伴,多好。
不過若沒發生那件事,她也不會登上這班飛往巴黎的飛機了。
她看起來,感覺起來,和他曾交往過的女人都不同。
不過,他每次都有「這次一定不一樣」的感覺。而每次不是草草結束,就是不歡而散。
為什麼真愛如此難覓?是他對選擇異性太低能,還是他根本不適合安定下來?
這趟旅行之後,但願他能找到個答案。
男人的手怎麼會長得這麼好看、這麼白皙?
只有一個解釋。那是雙不知人間疾苦的手。
那麼,金少安是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毋庸置疑了。
不知何故,孟廷有些失望。
怎麼?她期望在頭等艙遇到個打雜的工人嗎?
她兀自好笑。
有錢人又怎麼樣?她並不富有,無名小卒一個,不是照樣坐頭等艙?
她看的是……史帝文·金的恐怖小說哩。
「克莉絲汀」,哇!他最愛的一本。高潮起伏,絕無冷場。
他還沒有遇見過喜歡史帝文·金的女人。
不過看她的模樣,想必是女強人之流。
少安過去結交的女人,在個性上都是女強人,緊迫盯人,節節逼近,對他軟硬兼施,最終目的,都想做金家的媳婦。
孟廷卻是對他「金少安」的大名沒有半點反應。
忽然,她咯咯地大笑起來。
少安納悶地轉頭,原來她在看電影。
見他看著她,她邊笑,邊指著座椅前方的小銀幕。
少安戴上耳機,聽演員對白。
演的是Franch Kiss。女主角自美飛往法國,欲爭回被人奪去的未婚夫。
三個人坐在沙灘上,男人面對著兩個帶著他送的戒指的女人,尷尬得不知所措。
「我一定要來看看什麼樣的法國婊子……」女主角說到此,對她的情敵無辜地解釋,「對不起,我的法文不大靈光。」然後又說:「搶走我的未婚夫。」
法國女人優雅地、不慌不忙地回話,「我不搶不願被搶的人。」
女主角用黑色幽默表達憤怒的工夫一流,演技叫絕。
少安平時很少看電影,沒太大興趣,更沒有時間。但他戴著耳機,和孟廷看完了這部影片。
兩個人數次為劇中的諷刺、趣味對白,一同開懷大笑,用力拍手。
四周抗議的噓聲,他們當然聽不見。
電影看完,孟廷不知是心有慼慼焉,還是笑得太厲害,眼裡裝滿了淚水。
電影結局是喜劇收場,但現實人生呢?
孟廷想,她恐怕沒有女主角末了的那種好運,遇到一個真正愛她,專心愛她的男人。
少安感到彷彿挨了一記當頭棒喝。
怎麼飛機上正好播放這部影片?那個花心大蘿蔔分明是在說他嘛。只不過他沒送過女人戒指,或和任何一位訂過婚。
「呃,這部電影很有意思。」他說。
「切實反應人性。」她說。
「是是是。」他還能說什麼?
「你有女朋友嗎?」
「喔……沒有。」少安含糊答,正好他在喝水,遂掩飾了過去。
孟廷閉目假寐。
「我不搶不願被搶的人。」那個法國女人說。
說得多好啊!
有些女人,就如那位女主角,失去了男朋友,怪別的女人不該奪人所愛。豈知男人變心,實是因為心甘情願被奪被搶。
孟廷這時才知她不是無怨的,不能真的心平氣和去諒解那個男人。
但身價不如人,氣惱或怨恨,又能如何?
「孟小姐,你睡著了嗎?」少安輕輕問。
她張開眼睛,微笑。「現在醒了。」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打擾……或者你不願被打擾?我是說……」他這輩子首次面對一個女人結結巴巴。
「你沒有打擾我。」她和氣地說。
「哦,那就好。」
少安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原來那套靈活的手腕似乎突然打了結,施展不出來。
「孟小姐,你是第一次去巴黎嗎?」
不能讓他把她看成鄉巴佬。
「不,我常常去。」孟廷回答。「巴黎簡直像我另一個家了。」
說謊原來並不難。
啊哈,又一個共同嗜好。少安很開心。他一向格外喜愛巴黎。
「你是去觀光旅遊還是……」
「哦,我是為了商務。我們家在巴黎有很多連鎖企業。」
管他呢,胡說八道又不犯法,過過有錢人的乾癮,又何妨?
「你呢,金先生?你去巴黎也是公幹嗎?」
這一次他絕不亮出他的「金」字招牌。不能告訴她他的背景出身。
「哦,不,不,我能去巴黎,純粹是運氣。」
「運氣?」
「哎,我參加抽獎,抽到巴黎來回機票含住宿。啊,你不知道,我興奮得好幾夜睡不著覺呢。」
「我可以想像。」孟廷好不羨慕。
花掉了畢生積蓄,她不是不心疼的。
「你參加什麼活動,有這麼大的獎項?」
「呃……唔……是醫院的員工同樂晚會。」
「啊,原來你是位醫生啊?」
「不不不,」少安連忙否認,「我僅僅是一名……嗯……雜工。」
雜工?他這一表人才的樣子,是個醫院雜工?
「喲,你們醫院必是人才濟濟。」
少安乾笑。「可不是嗎?唉,只怪自己從前不聽老人言,不知上進,只知鬼混貪玩,落得只能做個小差事,混口飯吃。」
「噢,金先生,千萬不要這麼說,職業不分貴賤嘛。」孟廷安慰他,心裡有點後悔不該扯謊抬高身份,使得這個可憐人自卑起來。
「是真的,一無文憑,二沒有可觀的學歷,永遠要屈居人下。」
「不會的。現在很多人晚年才入學,表現都很優異,十分令人尊敬佩服。再說,還有空中大學啊。」
「我報考過,考不取,資質太差,沒辦法。」
「不要灰心氣餒,再接再厲呀。」
少安看著她覆在他手上的玉手,偷偷慚愧著騙來的同情和鼓勵。
呀,好跡象。想以往,他不論如何花言巧語,謊話一籮筐,不覺有愧也就罷了,還洋洋得意,自詡風流快活。
想來他良知未泯,尚有藥救。
「孟小姐的令尊經營哪些生意?」
「嗯,家父早已退休養老了,他的企業網大得說不清,我到現在有時還會暈頭轉向。像你說的,資質太差,反應不夠敏銳。」
「你太謙虛了。」
他沒有繼續追根究底,叫孟廷大鬆一口氣。
呼,險些穿幫。什麼大企業大到說不出來?笑死人。可是她若胡亂謅,一旦他真打聽起來,更要大開天窗了。
「金先生在哪間醫院工作?」
「唔,一個小私人診所而已。你別看一個小小雜工,沒有夠份量的人介紹作保,大醫院還進不去哩。」
如此這般,這段交談,兩人算相安無事,都暗暗喘了一口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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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餐後,少安起來去洗手間,那位貴夫人來到孟廷旁邊。
「他沒有對你怎樣吧,甜心?」
孟廷給問得一怔,繼而發笑。
「謝謝你的關心,他沒有用古龍水,不喝含酒精的飲料,非常安分守己。」
「知人知面不知心,還是留意些比較好。旅程還有一大段呢,他若對你非禮,儘管大叫。」
「我會的。」
少安回來,貴夫人若無其事回她的座位。
「她來向你面授什麼機宜?」
「她想和我換位子。」
他故作驚慌。「你沒有答應吧?」
「我答應考慮。」
「拜託你考慮久一點。」
「這個……我不知道。我應該考慮多久?」
「快抵達戴高樂機場時,我會通知你。」
「啊,謝謝你,我這個人沒什麼時間概念。」
「放心,包在我身上,你可以信任我。」
「是哦,我會比較信任古龍水先生。」
「提到古龍水先生,我剛才在洗手間門口遇到他,我替你問了。」
「如何?」
「他沒用任何古龍水,不過他登機前,一個女人把一瓶香水潑翻在他身上,那香水叫『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