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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葉小嵐

  「有鬼!」

  一夥人驚嚇得一陣癱軟,又跌成一團。

  第三章

  「我不是鬼。」

  儘管章筠再三聲明、保證,以初的父母、弟妹仍然餘悸猶存地瞪著她。

  現在,他們全盡量靠近地圍坐在櫸木圓形餐桌旁,個個臉色蒼白、戒怯。

  於婷年約六十,身材修長,保養得極好的苗條身段穿著一套時髦的兩件式亮藍套裝,白絲衫在領口打了個優雅的結,剪齊耳的短髮全變灰了,但看上去仍很年輕。

  婁則剛十分高大,魁梧的身材像個巨人,銀白的頭髮幾乎和他的灰鬍子一般長,他身著合襟唐衫,有如童顏般泛著健康紅潤的臉使他顯得有幾分孩子氣,和他巨大的身材不大搭調,因而他給人十分趣味的感覺。

  以欣很漂亮,一身牛仔裝,大眼睛靈活慧黠,瘦高的個子,和以初長得很像。

  以華比較像媽媽,長相斯文,眼裡卻透著一股狡黠,和他父親一樣,他頎長、結實的身架和他宛若書生的面貌全然不相稱。他渾身都有種教人一見就喜歡的魅力和活力。

  「她不認識我們!」以欣首先發現章筠打量他們的眼光。

  「你不認識我們?」於婷奇怪地問章筠。

  章筠微笑。「我不認識你們,不過我知道你們是誰。」

  以華的眼瞪得有若牛鈴。「還說她不是鬼。她第一次和我們見面時,說的就是這句話!」

  婁則剛咳了幾聲,順順喉嚨。「她……嗯,有影子。」

  彷彿這幾個字就勝過了章筠的竭力聲明。她看見他們的表情都掠過一抹鬆弛之色。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於婷溫和地問以初。

  大家坐下後,他一直站在章筠座椅後面,雙手放在她肩上,不時地摩挲著。 

  「這……我不曉得從何說起。」他的家人都盯著他溫柔地按摩章筠的肩頸的手。「今天是星期天,你們知道,以前每個週末我和恩慈都要回金瓜石。她……不在以後,我還是照往例,一個人回去。我在山上給她立了塊碑。」

  「碑!」於婷喊。

  「投有屍體,你立什麼碑呀?」以華看他哥的樣子,好像以初瘋了。

  「沒有屍體?」章筠仰首看他。

  「別管碑和屍體了,」則剛權威地揮手。「恩……她……

  是哪來的?」

  「我在恩慈的碑旁邊看到她的。」以初回答。

  那邊四張椅子同時發出顫抖的聲音。

  「坐穩啦!」則剛大聲命令,但他的椅子晃得最大聲。

  「情形不是你們想的。我不是從那塊碑裡出來的。」章筠趕緊說明,然後她就接不下去了。「我……我是……」

  「從天堂降下來的?」以華問,他比較不那麼害怕了。

  「白癡!那不是差不多意思?」以欣抖著聲音罵他。「天上降下來,地下冒出來,都是……」她咬住最後一個字。

  「他說的很接近。」章筠指指以華,後者得意地揚揚眉。

  「我算是降落的。」

  「哪,聰明鬼,天堂下來的是善鬼,不會害人的。」以華對以欣嘲弄道。

  「你才是個鬼!」以欣氣得要命。「你是上不上、下不下的半吊子鬼。」

  「你們別鬼來鬼去的,會傷了恩慈的自尊的。」於婷漸漸恢復了鎮定,她仍有些不安、不自在,但優雅地對章筠笑笑。

  「你別放在心上,恩慈。不是因為你是……嗯……天上降落下來的,我們就不像以前那麼喜歡你了。」

  「對,對,」則剛忙應和妻子,「我們剛才是太……意外了,沒想到會看見你。你的樣子一點沒變,一點也不像鬼。

  哦。」他按住一時失言的嘴。

  「其實你這麼善良、這麼好,我們該想到你一定上天堂的嘛。」於婷替丈夫打圓場。

  「恩慈,真的,你的樣子一點也不嚇人。都怪以初,按了半天門鈴不應聲,要開門也不說一聲。」

  「我不是凌恩慈。」趁其他人還沒緊接著開口前,章筠雖然暗暗歎息又要來一次,仍溫和地對他們說。

  「啊?」那邊四個人異口同聲遭,然後一起把目光移向以初。

  「你坐一會兒,別走,恩慈,我和他們說幾句話就來。」他向章筠柔聲說。「爸、媽、以華、以欣,我們到書房去一下。」

  他還沒挪動腳步,那四個已經一陣風似的出了餐廳,前胸推後背地,差點又要擠成一堆。

  剩下她一個人時,章筠望著桌上精美的銀器,跳躍的燭光,輕輕歎息。如果她明天還走不掉,回不去,不曉得還會遇到或被多少以初認識的人撞見,嚇掉了魂。

  ※   ※   ※   ※

  「她說她不是恩慈是什麼意思?」

  「她是鬼還是已經化成殭屍了。」

  「天哪,她該不會成了精,成了不死的吸血鬼了吧?」

  「天可憐見哦。」

  壓低了夾在一起的聲浪中,唯一還算理性的,是則剛的聲音。

  「什麼天可憐見」於婷問。

  「老天見他們太相愛,可憐以初日漸消瘦,為了失去終生伴侶過得形同行屍,讓恩慈重回人間,再伴他一段時日。」

  「他這一解說,其餘三人恍然點頭。」

  「所以她說她不是鬼。」於婷說。

  「她也說她不是恩慈呀。」以欣一提醒,大家才想到看向以初尋求他們等著的解答。

  「她是恩慈。」以初臉上閃著自他妻子出事後,消失已久的神采,「恩慈沒有死,她自然不是鬼。」

  他的父母、弟妹面面相覷。

  「恩慈沒有死?」他們齊聲問。

  「那你給她立碑做什麼?」

  「你從美國回來明明說她已經走了。」

  「她沒死,你幹嘛這些日子如此悲痛逾恆?」

  「大哥悲傷過度,癡了,呆了,傻了,瘋了。」

  以華的評語加結語,惹來三雙不滿的瞪視。

  「你才是笨鳥一大頭哪!」以欣又罵他。

  「鳥算雙,你這種蠢牛才以頭計算。」他不甘示弱損回去。

  「安靜!」則剛再度舉起他威嚴的一家之主的手。「以初,你倒說清楚。何謂:「恩慈沒有死」?」

  「我把她的身體捐給美國一個人體醫學研究中心了。」

  ※   ※  ※  ※

  一九九三年 三月七日

  美國 加州洛城 維多利亞醫院

  「請你再考慮,婁先生。這樣持續下去,徒然增加你的負擔和痛苦。對尊夫人的情況進展則毫無助益。站在醫生和人道的立場,我勸你接受我的建議。」

  「人道!」以初痛苦地揪住這位受人敬重的醫生的白色衣領,咆哮道,「你建議我同意結束我太太的生命,你還敢談人道!你算什麼醫生?」

  幾個男護士欲上前拉開他,褐髮、頭頂微禿的醫生莊嚴地揮退他們,溫和地握住以初的手腕。「婁先生,將近一年的時間,能做的我們都竭盡全力做了,尊夫人的腦部活動已完全停止,醫學上,我們稱之為「腦死」……」

  「我不管醫學術語或名稱,她的腦死了。她的身體還活著,我不放棄,你怎麼可以放棄?」

  一旁聽著的人都聽得出他悲傷得失去了理智,以初自己心裡雪亮,腦既死,身體豈還有活著的道理?他不願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他無法忍受恩慈要永遠離他而去的事實。

  「不,不……她不會死的!她不能死!」他將他受盡折磨、已近不成人形的臉貼在玻璃上,玻璃裡面的病床上躺著他因車禍昏迷了將近一年的妻子。

  自車禍現場送到醫院,恩慈始終不曾有甦醒的跡象,她微弱的呼吸一直靠昂貴的機器維續著,而他不曾一分一秒地放棄過希望。

  「我就是聽說你的醫術精湛,能起死回生,才老遠冒險把她從台灣轉送到這來。求求你,求你救她。」他轉身,撲通一聲跪伏下地,「求你救我的妻子,她會活的,她不會丟下我走的。她會活的,求你救她,求求你!」

  幾名護士忍不住掩嘴低泣。這一年來,她們眼見這名中國男人日夜寸步不離,衣暖不解帶地守著他那昏迷不醒的妻子病床側,沒有人不為他的真情而感動,甚至有兩三名護土到後來自願免費為他輪值看守病人。

  「婁先生,請你不要這樣。」醫生無論如何拉他不起,一旁三個身材魁梧的男護士過來幫忙,才把跪在地上哀哀懇求的瘦長男人架起來。

  「把我的腦給她,醫生。你們這的腦科手術不是舉世聞名嗎?把我的腦給她吧!」

  「婁先生,你知道你說的是不可能的事。現代醫學科技還沒法施行如此不可思議的手術。即使能夠,我們救了她,卻等於謀殺了你……」

  「我不在乎,只要能救回我太太,我願意以我的性命換取她的。」

  一名護士走來,附耳向醫生低語一陣,醫生點點頭,對以初溫和地微笑。

  「婁先生,有幾位來自一個醫學研究實驗中心的博士,他們想見見你……」

  「我誰也不見,誰來說服我都沒有用,我絕不同意關掉維續我太太生命的機器。」

  「稍安勿躁,婁先生。這幾位博士是我請來的,你不妨和他們談談,或可將尊夫人移到他們的機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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