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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葉小嵐

  「他們可以挽救我太太的生命嗎?」

  「你和他們談談就知道了。」

  只要有一絲絲希望,有一丁點讓恩慈活過來的生機,以初都願意一試。

  他跟著醫生來到一間會議室,裡面站著三名西裝革履的男人,看來都很年輕,和他差不多,三十出頭的年紀,他們都用嚴肅而同情的目光投向走進來的以初。

  醫生反鎖門,密閉兩面牆上的百葉窗時,他們一一和以初握手,自我介紹。以初心亂如麻,只牽掛一個人、一件事。

  哪裡記得住他們誰叫什麼名字?

  「容我先向你大略說明我們這個中心的研究內容。」對以初的遭遇及他妻子的絕境表示過衷心遺憾之後,其中,一名懇切地開始道。

  聽完他言簡意賅的說明,以初狐疑又驚異的輪流看著他們。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把恩慈的身體捐給你們去做實驗?」

  「不盡然,婁先生。實際上,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我們提供一個冷凍鋼糟,保存尊夫人的軀體,當有更科學化,更精進的醫療技術時,尊夫人有機會得到她現今無法得到的醫療。」第二個男人進一步解釋道。

  「但是照赫曼醫生的說法,我太太腦已死,形同死亡,你們的冷凍能讓她的腦復活嗎?」

  「你誤解我們的意思了,婁先生。」第三人開口道,「我們的研究中心不提供或進行醫療行為。對於像尊夫人這樣肢體健全,腦部嚴重受損而致命的實例,敝中心供應一個保證保護不使她軀體腐壞、保持完整的冷凍鋼槽,等醫學界有了精深的新醫療技術,尊夫人將有機會,更有權優先享有新醫療科技。」

  「加入我們的會員很簡單,只要繳納五十萬美金,就能獲得重生的機會。倘若目標無法達成,或敝中心因其他因素被迫必須終此項研究,會有人通知你領回她,屆時你領回的人體保證絕對和你交給我們時完全相同的情況,不會有其他損傷。」

  他們言詞中既不提「屍體」或「遺體」。也不提「死亡」,聰明地減輕了當事人的心裡創痛和排斥感。

  「婁先生,」赫曼醫生和藹地一手搭在以初肩上,「這對你。是個賭注,對尊夫人,則是個機會;醫學科技不斷地在進步,每一天,每一年,都有可能有某位智慧超卓的科學家研究出更新更好的醫療技術,挽救許多原來毫無生機的生命。 值得一試,婁先生。」

  以初慎重地思考。不再那麼激動,冷靜下來後,又聽了他們一番似乎不可思議,卻是絕望中唯一的一線希望的說明,以初沉痛地想,醫生等於已經宣佈了恩慈的死亡事實,放棄繼續拯救她,一旦醫院發出死亡通知,他除了認命地帶著恩慈的遺體回去埋葬,還能做什麼?

  而將她埋葬之後,他便徹底地失去她了,即便守望著昏迷的她都做不到了。

  如果他把她「捐」給研究中心,不論等不等得到新醫療科技來救回她的那一天,他或恩慈又有何損失?至少把她「捐」出去,他還有個希望,知道她好好的躺在某個冰庫裡,等待一個或者十分渺茫的機會,而不是埋在地底下,今生再無相見之日。

  「我要簽些什麼文件?」他哀痛地作了決定。

  ※  ※  ※  ※

  一九九四 三月七日 台北

  書房內寂靜一片

  「嗯……」首先謹慎地打破沉默的是則剛。「這件事挺匪夷所思。」

  「我在電影裡看到過冷凍死亡的人屍體,若干年後真的復活的情節。」以欣懷疑地說,「可是這是現實世界啊,太……玄異了吧?」

  「我也看過那部電影。」於婷疑惑地看著以初。「那個人復活之後,雖然和他那個年代相隔了幾十年,但他記得所有他認識的人呀。這個……恩慈,她完全不認識我們嘛。」

  「媽,電影裡那個人沒死,他是自願被冷凍的。」以華說。

  「那白癡是為了個女人在冰箱裡睡了幾十年。」

  「盡談電影裡的人做什麼?」則剛喝斥他們,「我們談的是恩慈呀。」

  「啊!到今天……剛好一年!」以欣喊。

  「廢話!就因為今天是她滿一年的忌日,媽擔心大哥越思越想的想不開,才趕鴨子似的把大伙都趕來這。你以為我們是來給她過生日啊?」

  「以華,你船不能有點做哥哥的樣子?」於婷責斥道。

  以欣得意地向她二哥做鬼臉。

  「你也半斤廳八兩,以欣,沒個女孩相,應該多跟你大嫂學學。」於婷教訓女兒的口語順口而出。

  「不是爸爸撥你冷水,以初,」則剛慢慢地、十分溫和委婉地說道,「我們都明瞭「腦死」是怎麼回事。人死不可復生,電影裡演的都是神話,以欣說的沒錯,這是現實世界。恩慈死了,我們都很傷心難過,但是她不能活過來,這是不可能的,以初。」

  「她就在外面,活生生的,你們都看見了。」以初堅決地說。

  「她……很像恩慈,可是她絕不是恩慈。」則剛忽然面有難色,想必是想起來稍早自己把外面那女人當作鬼的驚惶狀,頗難為情和尷尬。

  「她自己不也這麼說嗎?」以華接口。

  「她是恩慈。」以初固執已意。

  「婁媽媽。」則剛遇到重大事項時,總是要比他具說服力的妻子發言。

  「我不知道。」於婷為難得很。「她不只很像恩慈,她……我也看她就是恩慈。

  以初感激地對母親微笑。

  「媽,你怎麼幫著大哥走火入魔嘛。」以欣說。

  「媽,你大兒子是愛妻、念妻、思妻心切,神智不清,你怎地也幫著他糊塗?」一向和以欣專唱反調的以華,這會兒一旁幫著腔。

  「你們這個節骨眼唱什麼雙簧?剛才你們沒給嚇得四腳朝天嗎?」於婷訓著他們,自己不好意思起來。

  「我們進餐廳時,我確確實實看到她有影子,」則剛強調,「我特別留意了的,可見她不是鬼。但她也不是恩慈。不可能,絕不可能。」

  「對啊,才一年耶,我可沒聽說有什麼新科技可以醫活死人。」以欣接腔。

  「恩慈沒有死!以初的聲調激昂。「不許你說她是死人!」

  「你凶我做什麼?她沒死,你給她立什麼碑?」以欣喊回去。 

  「喂,婁以欣,你除了化妝品和流行服裝,根本對知識性的東西漠不關心,孤陋寡聞,你懂什麼醫學科技?少開口吧你。」以華這次表面調侃妹妹,目的是要消弭大哥的激動不悅。

  「別吵!」以欣張嘴反駁前,他們的父親發聲喝止他們。

  「現在的關鍵問題是,她不是恩慈,她是誰?她為什麼和恩慈如此相像?」 

  「她是恩慈。」以初依然堅持。「她不是鬼,不是別人,她是恩慈。她的腦受過傷,所以她記不得過去的一切,不認得你們,不認得我,可是這只是暫時性的。」

  「她也不認識你?」他的家人十分驚訝。

  「只是暫時性的。」以初又說一遍。「她內心某個部分仍記得我,我可以感覺得到。」

  即使他父母或弟妹還有反駁和意見,沒有人願意再說刺傷他,破壞他希望的話。這一年,他們都看見他如何為了恩慈日益憔悴,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

  「我請你們到書房來,是要請你們把她當正常的恩慈看待。」以初懇求地向他的家人低語,「我相信只要我們每個人一如往昔的對待她、愛她,慢慢的,她會恢復記憶的。」

  「以初……」於婷說。

  敲門的聲音使他們全部轉過頭看著門。

  「求你們,不要把她嚇走了。」以初小聲說完,走去開門。

  「啊?什麼話?居然說我們嚇她?」以欣咕噥。

  她母親拿肘拐拐她,要她閉嘴。 

  「恩慈。「以初開了門,溫柔地把她拉到身邊。「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麼久。」

  「哦,沒關係。」章筠向每個人微笑。「抱歉,打擾你們。只是……有人肚子餓嗎?」

  「有,有,我餓慘了。」於婷首先和氣地走向這個簡直是她無比喜愛的媳婦的再版的女人。「我們正在討論我們是不是來得太突然,打擾了你們倆呢。」

  「以初不知道我們要來,吃的一定準備得不夠。」則剛也露出慈愛的笑容來到妻子身邊,面對他仍搞不清楚她是人是鬼或是……什麼的女人。

  以欣和以華站在原地,好奇加仍有些許怕怕的打量章筠,說真的,他們心裡不約而同地想,她和恩慈,實在難辨真偽。

  「夠的。」儘管很想和分別一年宛如已若干世紀的妻子獨處,以初更希望藉由家人的支持,或能盡快幫助恩慈尋回失去的記憶,「我只要再燒兩樣菜就行了。」

  「我想你一個人一定又沒弄吃的,我帶了些做好的菜來,在桌上呢。」於婷說,勇敢地把手伸出去,「恩慈,你跟我去拿吧。」

  看來他們「討論」的結果,仍深信她是凌恩慈。章筠暗自歎息,但不想再辯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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