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張磁片證明了她來自二三OO年的說法,不是幻想或謊言。
他母親送恩慈回來後,沒有進屋,帶著不情願的以欣回去了。他沒有問或提起恩慈要回金瓜石的事,他曉得她為何要去,他不願面對她要離開他的堅決意念。稍後她問及她衣物口袋裡的東西,他謊說他沒有看見。
「哦。大概時光機啟動時振動得太歷害,掉出來了。」她如此咕噥,沒有再追問。
或許只要他繼續藏著這兩張磁片,她便無法回去。不管她是不是恩慈,他絕不讓她離開他,對他來說,無論她的言行和恩慈多麼不謀合,她是他的恩慈。
※ ※ ※ ※
鈴聲響了好久,章筠不曉得她該怎麼做。
她再三向以初保證他回來時她還會在這,他仍然不放心,去上班前把他母親叫了來。
這時於婷由廚房跑進起居室。
「恩慈,你怎麼不接電話?」
「電話?怎麼接?」她瞪著毫無影像的電視螢幕。「那邊沒有人,也沒有聲音啊。」於婷拿起聽筒。「喂?以初啊,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在,在,她在這,恩慈。」
章筠接過來,奇怪地看著話筒,照於婷的方式把它貼在耳邊,探試地開口,「喂?」
「恩慈,你在做什麼?」以初柔聲問;
「沒做什麼。」她挪開一下聽筒,看看傳出聲音的地方,聳聳肩。
「我再過幾個小時就回家了。你若有什麼需要,跟媽說,知道嗎?」
他的口氣好像她是個低能兒。而她還真有這種感覺。把聽筒交回給於婷,她觀察著她如何把它放回去。
「如果它再響,」她十分確定以初會再打來。「我只要拿起來,像剛才那樣聽及和對方說話就可以了?」她虛心求教。
於婷的感覺也像教導個白癡,耐心而柔和。「對,恩慈,你只要拿起聽筒就可以了。我煮了些綠豆湯,你要不要吃一碗?」
「什麼是綠豆湯?」
「我給你盛一碗好了。」
她沒說,不過章筠猜這又是另一樣恩慈喜歡的東西。
「哦,不要,謝謝,我不餓。這個,」她指指電視,「要怎麼讓它啟動?」
於婷拿起遙控器,教她如何使用。章筠立刻迷上了這項麻煩、複雜但十分有趣的新發現。
「你那兒,」於婷清清喉嚨,注視她孩子般雀躍的盯著電視螢幕,不停按遙控器上的按鈕轉換頻道,「嗯,沒有電視嗎?」
「哦,有,比這個大得多。我要它啟動,或換頻道,只要給它指令就行了。不過這個很好玩。」她搖晃一下遙控器。
「對電視下指令是嗎?滿有意思。你……看電視,我去盛綠豆湯。」
於婷逃進廚房。恩慈的情況比以初以為的嚴重哪!她不僅僅失去記憶,她瘋了。
電視上沒什麼可看的,章筠放下遙控器,對電視說「關閉。」
畫面持續著。
啊,忘了。在這,她的指令是不管用的。她重新拿起遙控器。關掉了電視,章筠百無聊賴地走過客廳,晃進另一個大房間。
她望著那些有種奇異的熟悉感的傢俱,眼光落在角落靠近一排落地長窗的平面鋼琴。她走向它,手指拂過它黑得發亮的表面,內心裡突然湧起難以言喻的情感波潮。
「你要彈嗎,恩慈?」於婷無比柔和地問。
章筠詫異地望向門邊慈愛地凝視她的女人。「彈?這是什麼?」
「鋼琴。」
「鋼琴。」她再次撫摩它光亮的表面,遲疑地,她輕輕問,「恩慈會彈嗎?」
「你本來不會,我教會你以後,以初就給你買了這架鋼琴。你後來彈得很好了。」
「你會?」
於婷微笑。「我以前是音樂老師。」
「我不會。」章筠離開鋼琴,驚異地感覺到一股拉扯著的力量,彷彿那架鋼琴要她回去彈它。她加快腳步到於婷面前,看著她手裡的碗。「這就是綠豆湯?」
「是啊。嘗嘗看會不會太甜。」
章筠端過來,嘗了一口,裡面淡綠色的小顆粒非常柔軟,入口即化。「嗯,很好吃。」
於婷笑開來。「你最愛吃我煮的綠豆湯,恩慈。」
她的語氣不盡然是告訴她,毋寧更像在說:看吧,看你這下如何再否認你不是恩慈。
和以初的母親相處,仍然很愉快。章筠覺得彷彿再度和她已過世的媽媽在一起。她母親也很疼她,充滿耐心,從不發怒或提高聲音,即使她小時候老愛問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她母親總有方法給她令她滿足和滿意的答案。
午餐時,以欣來了,把熱力和活力洋洋灑滿整間屋子。
於婷盯著不讓她向章筠提出任何關於二三OO年的問題。
但以欣可不是像媽媽,單純是來陪恩慈的,她用了個於婷無法否決的藉口,把章筠帶出去逛街。
「我告訴媽,帶你出來,到你曾經熟悉的地方和環境走走,說不定有助於幫你恢復記憶。」
章筠的目光由琳琅滿目的商店轉向她,好奇又納悶。
「你母親以為我失去記憶?」
「除了二哥和我,他們都這麼想。」
一對年輕男女迎面和章筠擦肩而過。她回頭注視那女孩身上層層疊疊、長短不一的穿著,和那條好幾塊補釘,仍有幾處破洞的寬大褲子,鞋跟奇厚的鞋子。
「這個人很空吧?她是不是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了。」
以欣大笑。「那是流行。」
「流行?你怎麼沒這麼穿?」
「開什麼玩笑?我媽會把我鎖在房間,不讓我出來。你那邊流行什麼?」
「我不懂你的意思。」
「哎,就是什麼東西最時髦嘛。二三OO年的女人都喜歡如何打扮?」
「哦,打扮哪。」章筠明白了。「我不大關心這類資訊。」
以欣盯著她。「說你不是恩慈,你還真和她一個模子,說話的口氣都像同一張嘴出來的。」
章筠苦笑。
「你真的是醫生?」
章筠點點頭。不經意地,她瞥見一間她們正經過的古意盎然的建築。想也沒想,她直接走向掛著兩串風鈴的玻璃門,推開它,走了進去。
「凌小姐!啊,你好久沒來了。」一位圓圓的眼、圓臉的年輕女孩,笑咪咪的迎上來。
章筠只笑笑,打量著古色古香的裝潢。室內除了這女孩,一個人也沒有。
「你把頭髮剪這麼短啊?怎麼捨得呢?」
章筠掙扎著想擺脫湧上來的似曾相識感,又想弄清楚困擾她的困惑。
「還是坐老位子嗎?」
她的腿已經兀自走向位於角落的桌子,並自在地坐下。
以欣跟著坐進她對面,古怪地看著她複雜的表情。
「喝什麼,凌小姐?和以前一樣嗎?」
章筠抬頭,向對她甜甜笑著的女孩說,「羅漢果茶。」
「還是不加糖,我記得。這位小姐呢?」
「咖啡。」以欣說。
女孩走開後,章筠彷彿現在才醒過來般眨眨眼。「什麼是羅漢果茶?」
「是……你點的呀。」以欣感覺背脊升上一股寒意。「你……來過這?」
章筠再次四下環視,令她驚異地,她的回答不是肯定的沒有。
「我不知道。」她說。
※ ※ ※ ※
困惱的思緒糾纏著章筠,她睜著眼,了無睡意。皎潔的月光照不亮她的陰暗思潮,從敝開的窗子吹進來的風,吹不去在她耳朵邊朦朧地響著的聲音。
閉上眼睛,恩慈。
做什麼?
閉上眼睛嘛。
章筠閉上眼睛,不知不覺地,她的身體挪下了床,夢遊似的,她走出了臥室,走下樓。
你要帶我去哪?
噓,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好,你可以張開眼睛了,恩慈。
章筠張開雙眼。
啊!鋼琴!
她走向它,揭開琴蓋,拿掉覆在琴鍵上的紅色絨布,食指輕輕按下一隻白色琴鍵,彈出一個清脆的叮聲。
彈一首曲子,恩慈,為我彈一首。
章筠慢慢在琴凳上坐下,兩手互握了握,再十指張開彎了彎,便以堅定而突然的手勢開始敲擊琴鍵。「藍色狂想曲」的旋律流洩而出。
她從未聽過這首曲子。章筠猶清晰的部分意識,狂亂地想道。
她茫然、惶恐地注視著彷彿和她的腦意識,和她的身體都脫了節,在琴鍵上優雅而流暢地飛舞的十指,內心捲起幾乎令她欲瘋狂尖叫的騷動。
她無法使自己停下來,她的雙手從容不迫地、快樂地彈著,直到曲子終止,她驚駭地猛然用力抽回手。
她要跳起來時,發現琴凳上還有一個人。以初不知幾時進來,他跨坐在琴凳上,好像永恆一般的凝望住她。他的眼神靜止,又洶湧著無言的波濤;他的目光沉靜,然而也閃著狂熱的愛。
「我……我不是……」
「不要說話,」他柔軟無比的手指輕按上她慌亂的唇。
「什麼都不要說。」他輕聲說著。
她被他的聲音和眼神催眠了般,定定坐著。當她以為他們可能要在這對望坐到變成化石,他握著她的雙手,將她緩緩拉起來,用手臂圍住她。他的臉和眼睛,閃著令月光失色的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