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要你這種補償!」她氣到朝欣然遠去的背影忿忿丟繡鞋,卻頓失手勁。結果,拋高的小鞋砸落在自己頭上。
☆ ☆ ☆
世欽最近是吃錯藥,還是開竅了?
喜棠還來不及深思,就被突來的大事給嚇倒。
喜柔姊姊秘密托釧兒捎個口信給她,約她在法租界的咖啡館見。
「姊姊親自給你的消息?」
「噓!」釧兒急跳腳。「別嚷嚷,董家的人到現在都還不曉得喜柔格格跟大學生私奔的事,真以為如我們瞎掰的那樣,在南京親戚家遊玩。」
「那個可惡的窮酸文人……」居然把她的姊姊拐跑了。
「格格,嚴重的事還在後頭呢。」
「叫二少奶奶。」紐爺爺閒閒晾在一旁挖著耳朵咕噥。
「福晉被北京老家趕出來了。」
「額娘?!」喜棠大驚。這世上的事,除了世欽以外,她啥都不掛心,就掛心額娘。
「北京老家那兒傳來的風聲是說,老太爺和王爺接到喜柔格格的信,氣都氣瘋了。管她信上說什麼女兒不孝,來生再報,他們淨都指著福晉臭罵,說這都是她養出的好女兒。」
「每次都這樣。」喜棠嘟囔。「怨氣沒處發,就來罵額娘。」
「問題是,這回福晉沒有哭。」
「耶?」
不只喜棠大愕,紐爺爺也拉長了耳朵。
「老太爺和王爺罵道,她若找不回女兒,就別回王府來。大夥本以為她會像以前那樣哭著哀求他們原諒、或替喜柔格格連連賠罪。可她只應了聲『知道了』,就收拾細軟離開王府。」
喜棠欣然歎息。「額娘總算想開了。」
否則一個只會生女兒又不受寵的福晉,出身再高,也比一個奴才好過不到哪去。
「紐爺爺,你去一趟,把額娘接到我這兒來,由我來養她。」
「喳。」他老人家突然格外精神,一溜煙就不見人影。
「格格,你養得起她?」
「廢話。我養兵千日,用的就是這一時。」
「喔……我明白了!就是……」
「二少奶奶,有客來訪。」
主僕兩人手忙腳亂地假裝在聊時尚,董家傭人才不甩她倆,交代一聲,也不等人回應就走了。
「喂,我又沒說我要見客……」
「你就乖乖去吧。」釧兒沒勁。
「我不要啦。那些太太小姐們天天上我這兒來參觀我的衣櫃,問東問西的,好累人。」
也不知道那些富貴閒人發的是什麼神經,自那次丹頤家派對上,她身著修整過的傳統旗服驚艷亮相,此後就成為各路仕女們競相倣傚探問的對象。三不五時上門問她又想出了哪些新鮮花樣啦,袖管長變短、衣擺短變長,摩登樣式如何融進傳統的嵌與盤,纏得她煩不勝煩。一聽見有客人來,她就急急想避難。
「而且我要去法租界跟姊姊碰頭。」
「那就拿這理由推搪對方嘛。」
「好主意。」
可是整裝下樓,一見來者何人,喜棠愣得忘了該怎麼打馬虎眼。
「冒昧前來,請多見諒。」
「哪、哪哪裡。」她笑也不是,呆也不是,僵在原地。「呃你……我……那個,你請坐。」
「謝謝。」
「張小姐,您的咖啡。」傭人親切笑道。「按老規矩,進口奶油,不加糖。」
她滿意地舉杯聞著,還以淺笑。「你們也是老樣子,煮得很好。」
喜棠傻傻佇立,像個外人。
今日的曼儂一襲連身洋裝,戴著低簷帽,質感極好,整個人像歐洲畫報中走出來的優雅仕女。她只淡淡梳妝,就美艷逼人,害喜棠又有種淪為村姑的挫折感。
「董太太?」
「叫、叫我喜棠,就可以了。」
「你也請坐。」不必像個等著挨打的小學生般罰站。
「謝謝……」怪了,她是主人,主人為什麼要謝謝客人的招呼?
曼儂極其淡雅地擱下咖啡杯。「我這趟來,是受我母親之托,向你致謝。」
她傻眼。「為什麼?」她又不認識曼儂的母親。
「你不記得了?派對那天,你不是托我哥轉送一份生日禮物給我母親嗎?」
「喔……」那個啊。「那天本來就是令堂的生日派對嘛。」
「那是我哥花天酒地的名目,也根本沒幾個訪客放在心上。我哥他就是這樣,所以我從不參加他辦的任何活動。」
「世欽也不愛參加。」她謹慎地微聲試探。
「是啊。」曼儂垂著令人歎息的濃密長睫,幽幽攪動杯中的白與黑。「比起我哥,我和世欽哥還比較投契。」
投契到成為董家的內定兒媳?
她想問,又不敢問。
「你送我母親的紅色衣料,雖然以現代的眼光來看,有點俗氣,但她卻感慨到哭了一整晚。還特別叮囑我,一定要親自上門,代她謝謝你。」
啥?喜棠差點得彎身去揀自己掉落的下巴。「只是一塊料子而已……不過,它的確是挺細緻的上等貨。」送長輩的禮物,不能馬虎。
「重點不在質料,而在於紅色。」她的內斂中隱露落寞。「我母親她……雖然是元配,地位卻連個妾都不如。自古只有正室配穿紅裙,她除了這唯一的一丁點尊嚴,其他什麼都沒有。所以,你送她那塊紅色料子,讓她很安慰。至少還有人記得她的存在,甚至記得她該有的地位、她被人忽略的生日。」
喜棠不知該看哪裡,只好玩手指。
原來曼儂的母親也是可憐人。她不想同情曼儂和她的家人,可是內心卻充滿感傷的共鳴。這樣太危險,她會愈來愈沒辦法討厭曼儂。那她豈不完了……
「不光是我母親,我也很佩服你的細心。」
「我沒有很細心,只是因為我額娘她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穿紅裙,所以我才會……想送令堂這份禮。」
啊,笨蛋!她幹嘛跟曼儂吐這些心事?
「你額娘不是元配?」
「她是側福晉。大福晉早就過世十幾年了,我額娘也當家操持十幾年,卻一直沒有被扶正。從我阿瑪和太爺的態度來看,我額娘再稱職再賢慧,他們也不打算給她正名,她永遠不配穿紅裙。」
這使得喜棠不得不拿自己的婚姻做交易:一定要夫婿送一套紅衣裙給丈母娘,認定額娘的正室身份。這也是她在婚前對世欽開出的唯一交易條件,但……若不是世欽一板一眼地忠於承諾,她差點一時因對他的迷戀而放棄原本堅持的條件。
奇怪,為什麼她會因愛情而腦袋錯亂到那種地步?為了丈夫而擱下親娘?她是狼心還是狗肺啊,而且一點掙扎也沒有……
「不管怎麼說,我都欠你這份情,因此今天特地送個東西過來給你。」曼儂悠柔低語,執起一塊報紙大小的板子,剝開包裹在外的牛皮紙。「這是世欽哥在巴黎的最後作品,他當時熱戀的情人肖像。」
喜棠凍結在沙發上。
該來的躲不過,她遲早得面對世欽的那段荒唐。但她不想看、不願看、不要看!打死她都不屑看!
可是她的雙眼卻瞠得老大,幾乎暴凸,黏上畫板。
除卸掩覆的畫板,載滿美麗的色彩。金的黃的橙的粉的,還有不可思議的白,隱隱約約地融進所有色彩,又似獨立出來。
那些全是尋常顏色,集結在畫布上竟變得超乎尋常,令人讚歎。他彷彿將世上最美好的一切全獻給這一方天地,用盡所有的才華去謳歌他摯愛的佳麗。
她不知道世欽是天才或白癡。用盡這麼美的色彩,卻看不出他在搞什麼名堂……
「這個……是他的情人肖像?」
「很美吧。」曼儂心醉地凝睇畫面。「百看不厭。」
「那……那個情人在哪裡?」
「巴黎。」
「不是,我是說,這個畫裡面……哪一個是人類?」
曼儂錯愕地瞪往喜棠,好像她突然變臉成豬八戒,妖怪現形。
喜棠勉強勾起嘴角,尷尬得很,可她實在很急著知道……
曼儂回神暗咳,收斂失禮的神態,望著畫面耐心詮釋。
「世欽哥在留英期間的空檔,跑去法國找我小哥丹玉玩。本來只是旅遊而已,他卻一頭栽入了西洋繪畫。我只能說,他的天分實在出乎我們想像,甚至令專攻洋畫多年的小哥深感挫折。」
「喔。」那到底哪一坨顏料是他的情人?眼睛鼻子嘴巴在哪裡?
「他……在概念上傾向抽像主義,筆法上卻充滿印象派風韻。這或許得歸功於他出色的書法底子和對色彩卓越的敏感度……」
「人呢?」怎麼看來看去,都看不見人?
「就是這個。」
戴著白絲手套的纖指,圈畫著一塊雪亮區域,喜棠立刻黏上去。看半天,不懂。拿遠一點,瞇著眼,不懂。把頭側過來看,不懂。側過去看,不懂。索性把畫板整個顛倒過來,還是不懂。
「他的情人到底長成什麼樣?」
曼儂無奈地吐了好長一口氣。「像你一樣。」
她這是在諷刺嗎?「世欽在歐洲的生活很荒唐嗎?」
「以一般人的眼光來說,或許吧。」她已無力繼續對話。「好了。這幅畫既然送到你手裡,我也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