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就只有這種悠然草。」她搖搖頭。「記得你在比利時教堂中對我說的『此心悠然』嗎?所以我叫它悠然草。」
「謝謝你,蕙心,真是謝謝你。」他激動起來。「我沒想到它在香港真能夠生根、生長,且欣欣向榮。」
「我很小心地培育它們。」她望著他。「我不願看它們枯萎、死亡。」
他的手輕輕放在她手上,她一顫,同時也感覺到他的輕顫,震驚之下,連手也忘了抽回。
「我只能說——謝謝。」他的聲音低沉而無奈。「慧心,我此生——無以為報。」
「我不希望任何報償,真的,」她終於把手抽回,「我也希望此心悠然。」
「那麼——慧心,忘掉以前吧!」他說。
「我希望做得到,可是——我是人,」她吸一口氣,有些事不能說忘就忘的。」
「我瞭解,那是一段痛苦的過程,也——不一定會 完全成功,不過可以試試。」他說。
「我會試,不過——你成功了嗎?」她盯著他。
他思索、考慮半晌,搖搖頭。
「我並不能做得最好。」他說。
「那表示你對往事——不能全部忘掉?」她追問。
「我還會努力。」他搖搖頭,不再說話。
兩人之間有一段長時間的沉默,誰也不說話,只是任海風一陣又一陣地吹進來。
「你——八月底去紐約報到?」他突然問。
「是的。這是沒辦法的事。」她聳聳肩,又平靜而淡然了。
「我九月初也去,」他說得十分突然,「教會派我去的,到時候——我可能回哈佛。」
「是嗎?」她掩飾了內心的驚喜。
如果他真的要去,能像六年前她初到紐約,他趕來相陪的情形一樣嗎?那真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是的。先替教會辦一點事,再回哈佛辦我的事,」他說,「我還有手續末辦清。」
「那——很好,或許到時候我們能見面。」她只能這麼說,不是嗎?
「我一定會去找你。」他說得十分肯定。「我對哈佛太熟了,或者可以幫一點忙。」
「先謝謝你。」她說。微笑已展露開來。
他們看來——誰都不能忘情,是吧!
「不必謝我,反正是要去的。」他似乎開心多了。
文珠探頭進來,扮了個鬼臉。
「喂!悄悄話講完沒有?我們要進來了。」她嚷著。
「講完了,」蕙心微笑,「別作怪,進來吧!」
「說了些什麼?能讓我們知道嗎?」文珠叫著。
「是啊!讓我們分嘗一點快樂。」費烈開玩笑。
「天機不可洩漏。」斯年也活潑起來。
「好吧!就讓你們保存一點秘密。」文珠故作大方地說:「我們不追問了。」
「也——沒什麼秘密,斯年九月也去紐約。」蕙心永遠是大方又坦白的。
「哇!那斯年不是又可以陪蕙心?像以前一樣?」文珠整個人跳了起來。「不是騙人吧?斯年。」
「神父怎能說謊?」斯年淡淡地。
他們幾個人互相對望了一眼,都展露出會心的微笑,他們——似乎嗅到一點希望的味道。
接連著的是一串忙碌的日子,慧心每一次赴美受訓都是這樣的。這次她不必添置太多冬衣,她把上次買的從箱子裡拿出來,曬一曬,把還可以用的都放人行李袋,然後再去買一點必需的。
她又去辦簽證。日常的公事還得照辦,該見的人。該回的信、該簽的支票……一晃就是二十多天,是她啟程的日子了。
在辦公室批完最後一份公事,她抬起頭,揉揉發酸的後頸,長長透一口氣。
她做事總是這樣的,全副精神都投了進去,把其他的人或事都忘了,直到做完了所有工作,她的全身力量都被透支了,整個人像是掏空了般,連拿一杯茶的力量都沒有。
「沈小姐,『陳太太想見你。」秘書伸進頭來。
陳太太?誰?她難道不知道巳過了下班的時間嗎?
「叫她明天見老總,我太累了。」蕙心說。
「但是——」秘書臉上有著奇怪的笑容。
後面一個人立刻跟了進來了。
「真是那麼累?連我都不見?」文珠插著腰。
「啊!文珠,」蕙心啞然失笑,「怎麼自稱陳太太呢?」
「我難道不是如假包換的陳太太?」文珠問。
「當然是,只是我不習慣。」蕙心笑。「來接家瑞下班的,是嗎?」
「你忘了明天是什麼日子?我是來替你餞行的。」文珠說。
「免了,免了,我累得要死,而且現在也不流行餞行了,免了吧!」蕙心一連串地說。
「我可以免了,但其他人呢?」文珠朝外面指一指。
啊!費烈、家瑞,還有斯年。
斯年!
慧心的疲勞幾乎立刻就消失了,這真是沒道理的。為了斯年嗎?當然是斯年,除了他還有誰能令她振奮的。
惹心的視線掠過斯年,沒有微笑、沒有招呼,但
——似乎已足夠了。
「費烈,怎麼沒帶太太?」慧心問。
「她有點不舒服,有孕的人都會如此的。」費烈說。
「已經訂好了位子,我們走吧!可以先去聊聊。」文珠催促著。
「去哪裡?要開車過去嗎?」蕙心問。
「在文華。」家瑞答。
又是文華,又是斯年——慧心心間翻滾著,一陣陣的波濤直湧上來,她自覺呼吸急促起來。
「你們先去,我就過來。」她努力使自己平靜。「我還要整理一點東西。」
「不是全部都做完了嗎?我剛才看你在休息,才敢進來叫你。」文珠嚷著。
「我——整理一點明天要帶去的文件。」蕙心垂著頭。
家瑞望了慧心一眼,他似乎瞭解蕙心的內心。
「我們先去,讓蕙心再做一點事,」他擁著文珠走,「她的確還有事要做。」
蕙心感激地看了家瑞一眼,轉身吩咐秘書也可離去,她獨自留在辦公室就可以了,她會自己鎖門。
眼看著他們陸續離開,她才鬆了一口氣。她知道剛才那麼做會令人起疑,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她那麼 激動,是不可能跟他們一起走的。
「文華」加斯年,有多少的回憶、多少的甜蜜與痛 苦,她怎能不激動呢?
匆匆把幾份文件放進公事包,環顧一下辦公室,熄了燈,鎖好門,就往外走。
受訓回來,她可能不在這間辦公室了,老總退休,她幾乎是已被認定的繼承人。這是她個人事業上的成功,可是——她始終覺得若有所失,若有所戀。
人不能只顧著事業,是吧!她現在明白了,可借已經太遲,遲得不可能再換回。
門口接待處坐著一個人,她無意看了一眼,啊——斯年,他怎麼還坐在這兒?
斯年站起來,慢慢朝她走近。
「我在等你,陪你一起去文華。」他是真誠的,語氣卻仍是那麼淡然。或者——他內心也矛盾。
這一回,慧心真的無法再力持鎮定了,斯年在等她,要陪她過去——可是他已失去了當年的霸道和強勁的氣勢,令人心痛又心碎。
她沒有出聲,只是默默跟他一起下樓。
事實上,叫她說什麼呢?似乎說什麼都不適當。沉默是她惟一可做的。
「我考慮過,今天的場合或許我不該來,」斯年緩緩地說,「我——很抱歉。」
「不必抱歉,我只是有點意外。」她說:「尤其是去——文華。」
他明白她的意思,眼中閃出一陣動人的光芒。
「當年文華——的確和我有密切的關係。」他說「我」,不說「我們」。
惹心不語,只是沉默。
「再過一星期,我也去紐約。」斯年說。
他今天的話似乎特別多,也許因為就要分離,又要像當年一樣在紐約重聚,他心中也不能平靜。
可是誰能從他淡漠的外表看出來呢?
「在紐約三天,我就回哈佛。」他又說。
她還是不出聲。
他要做什麼,他去哪裡,讓她知道又如何?一點幫助也沒有。
即使他們見面,談的也只是些表面問題,她不敢再對他期待什麼。
「在哈佛我可能停留十天,或者更長些。」他再說。
慧心還是毫無反應。
「我在跟你講話,慧心。」他終於沉不住氣了。
「我聽見了。」她答。
斯年皺皺眉,輕歎一聲。
「你還在怪我,是嗎?」他問。
「不,我尊重你的選擇。」她搖搖頭。「我怪的只是自己。」
「慧心——」他十分動容。
「我們到了。」她指一指文華酒店。
他只好沉默。
惹心不想再自尋煩惱,明知沒有用,何必再一次地。衝下去呢?
找到文珠他們,他們正談得興高采烈,看見他們來,話題更多了。
「是斯年自動留下來等你的,不是我們強逼的。」文珠首先挑明立場。
「我可以作證。」太太不在,費烈風趣多了。
「其實不需要等我的,走過來很近,我又不是小孩子。」蕙心淡淡地笑。
「這是斯年的心意啊!」家瑞也說。
「那麼我該說,謝謝你,斯年。」慧心依然淡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