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寧正準備提議休息,電話鈴大作。
「我接。」她野貓般敏捷無比的跳起來。一把抓住電話。「喂——是,啊——好,我們立刻來,你看好他。」
「怎樣?」少寧急問。
「的士司機找到才叔,現在他家,他說才叔醉得—塌糊塗,不省人事。」她匆忙穿鞋,拿皮包。
「我們快去。」
少寧二話不說,跟著她跑出房間。
這件事從頭到尾是她主導,他跟從,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地。很奇怪,從來他不是這樣的人,他極主觀這次——或有天意。
他們坐的士找到的士司機在電話中說的那個地址,狹小的弄堂,殘舊的房子。的士司機在門外等他們,立刻把他們引進。
見到林德才,他們說甚麼也不敢相信爛醉如泥,昏睡在床上的是香港那位衣冠十分整齊乾淨的名廚。
「在哪裹找到他?」少寧皺眉。
「一間二級酒店的酒吧。」的士司機搖頭。「那裹的人說他是酒店房客,已喝酒十二小時。」
「他以前嗜灑?」
「以前不是,到香港後則不知,」的士司機又說:「他們說他又哭又喃喃自言,大家不知道他在說甚麼,因為他並不鬧事,灑吧的人一直讓他留在那兒。我見到他時,他已昏睡在桌上,我抬他回來的,」
「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他內疚。」梵爾說得好特別。「他必然知道很多內情。」
「現在怎麼辦?」的士司機問。
「你可否收留他一夜?明朝我們再來,」少寧說:「好好看著他,別讓他離開。」
他付了兩千塊錢給的士司機,算是他一天辛苦奔波的代價。這一夜大家都睡不寧,半夜醒來,少寧發現梵爾也正睜大眼睛。
「晚上不肯睡,你真有預感有人會來?」他問。
「不知是不是預感,我知道有事發生。」
「你怎知阿才內疚和知內情?」
「猜的。這是順理成章的事,他回上海,他對我們的態度,他醉酒,都不是他平日的生活,必然是我們出現刺激了他。」
「是你的出現刺激了他。」
「也許,」她輕輕透了口氣。「明天我們可能就知道一切,或者——不是我們想像的?」
「阿才並不一定知道一切,而且,你想像中故事是怎樣的?」
大清早,他們再次趕到的士司機家裡。
司機剛剛起床,在廚房的水槽裡嗽口。
「這麼早?」他熱誠招呼。「阿才沒醒。」
「我們等。」梵爾說
「吃早點了嗎?要不要我去買點心?」
「不必。」少寧搖搖頭。「你看著阿才,別讓他跑開,我們去散散步再回來。」
上海的早晨,滿街都是趕上班的單車和汽車,騎單車的人之多,大概世界之最,整條街十數人一排排,蔚為奇觀。
「公司同事告訴我,這情形就像三十年前的台灣,人們以單車代步。」她說。
「台灣大陸生活情形差三十年?」
「大城市可能距離較小,落後的小地方恐怕還不止此數。」
他望著她一陣,跟神很複雜。
「自認識你後,我好像不再是從前的自己,自己也覺得陌生。」他說。
「我覺得該從許荻開始,從他家的舊照相簿上,」她有點無奈的笑。「高紹裘居然是我幻象中的人。」
「怎麼解釋呢?相隔七十年,五分之三個世紀,太玄了。」
「時間,空間?」她想一想。「或者有人說過,腦電波的頻率相近。」
「許荻——現在做甚麼?他在這件事中占甚麼位置?」
「或許只是個引子?」她仰起頭來笑。陽光灑在她瞼上,閃耀著異樣美麗的光輝。
「這件事結束後,我們結婚。」他衝動的。
「好呀!」她想也不想的回答。「這該是大結局。」
「大結局?結婚該是一個開始。」他不同意。
「不不不,」她堅持得很特別。「我們去完成一件應該做卻又不曾完成的事。」
「你說甚麼?」他呆怔一下。
「我說甚麼?」她自問。剛才說了甚麼?全無印象,只覺茫然。
一輛黑色平治從面前駛過,她無意識的看一眼;「啊——」她驚嚇得叫出聲,用手指著遠去的車。
「看見甚麼?」他已見怪不怪。
「我自己——或方淑嬡,不知道,」她深深吸一口氣。「穿著墨綠色絲絨長裙。」
「只看見她的瞼,怎知穿長裙。」
她呆怔一下。「不,我看見她全身。」
他用手擁著她,遠望街頭,已不見那輛黑色乎治。
「還看見車牌號碼。」她說。
「幾號?」
「上海一七三九。」
「會有甚麼意義嗎?」他自問。
沒有人能回答。他們漫步走回的士司機家。林德才已經被喚醒,半靠著床頭斜坐著,他額頭上放著冰毛巾,司機餵他一碗有很重姜味的湯。
「才叔。」梵爾友善又親切。
林德才把視線轉向她,突然震動起來。
「大小姐,我——」他彷彿很害怕。
「你認錯了人,」少寧很不高興。「她是任小姐,不是方淑媛。」
「啊——」他揉揉眼睛,臉上還是慘白一片。「對不起,對不起二少爺。」
「我——」他臉上又加上一層青色。「我休假——我回來看看,我——」
自知說的話連自己也騙不了,頹然住口。
「有甚麼事不妨說出來,我們可以幫你。」她柔聲說:「我們也在追尋一些往事。」
林德才抬頭看她,要證實她言語的真偽。
「我們不會害你,」少寧沉不住氣。「幾十年前的事,你擔心甚麼?」
「擔心?不不——」他有點害怕。「那時我只是個孩子,我甚麼都不知道——」
「那麼關誰的事?」梵爾問。
林德才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們帶你去一個地方,也許你能記得起一些事。」少寧說:「你能支持得住嗎?」
「去——甚麼地方?」他畏縮的問。
汽車駛緊上次來過的那棟外商辦公室大樓,梵爾的臉色有點改變,改變細微,少寧卻看到了。這地方有點奇怪。
車停在正門,梵爾領先往裹走,突然見林德才「啊」一聲,臉上泛起一陣青色,眼珠轉動一下,就定定停在那。
梵爾循他視線望過去,是大樓的門牌,上面用阿拉伯字寫著「1739」。很熟的數日字,然而那只個過是門牌。
再往裹走,少寧不安的在後面叫她。她轉頭,少寧再指指那門牌,輕輕說:「那黑色平曠治。」
「是——」梵爾吃驚得張大了嘴,又看見林德才仍站在那兒像尊古像般動也不動。
「才叔,有甚麼事?」她柔聲問。
「沒——沒有。」他吞一口口水,眼珠子稍稍活動一下。「沒有。」
少寧拍拍他肩,伴著他往裹走。
「二少爺,」林德才畏怯的說:「我不進去,我在這兒等著。」
「為甚麼?」的士司機不解。「這是一幢辦公大樓,你擔心甚麼?」
林德才欲言又止,站在那兒硬是不動。
「告訴我們一個理由,好嗎?」林爾微笑。
「一七三九——不可能。」
「不明白你說甚麼,阿才。」少寧不耐。
「是——門牌號碼是——是大小姐的墓地號碼。」他退後一步。
「再說一次。」梵爾急叫。
林德才搖搖再搖搖頭,轉身拔腳就跑。,
「阿才——」的士司機追上他一把抓住。「你發甚麼瘋。」
「放開我,讓我走!」他極力掙扎,發青的臉上透出紅色,很是怪異。「放開我。」
梵爾快步走到他面前。
「讓你走也行,你把往事告訴我們。」
「不——不,不能。」他雙手亂搖,懼色更重。「我不能。」
「你不能,不是你不知?」少寧發起怒來。
「一直是你在搗鬼嗎?」
「不不不不不,完全不是我,不關我事,真的。」掩著臉,他嗚嗚的哭起來。
有些路人駐足圍觀,都好奇的想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少寧當機立斷,一把拖著林德才,一邊對梵爾說:「上車,回酒店再說。」
的士司機十分機警,立刻開動汽車,如飛而去。回到酒店,林德才已平靜下來,只是閉緊了嘴,一言不發。
「才叔,請說出你所知道的,以釋我心中許多謎團。」梵爾請求。
林德才沉默呆怔,彷彿聽不見。
「阿才,你到底在搞甚麼鬼?」少寧不客氣。「要怎樣你才肯說?」
「你說出來吧,阿才!」的士司機也解釋:「韋先生和任小姐幾次來上海部為尋求這件事的根源,你若知道,告訴他們吧!」
林德才慢慢把視線移到她臉上。
「你真——不是大小姐的甚麼人?」他問。
「我姓任,與方家全無關係。」她立刻說。
「但是你和她看來——沒有分別。」
「這是一種我們不知原因的巧合,說出當年事,也許可以解這謎團。」她點頭鼓勵。
「但是——」他又低下頭。「我不能說——真的不能,因為——我不知道那是真或假,或是我半夢半醒中的幻覺。」
又是幻覺?!梵爾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