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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嚴沁

  「你不會贏,一定——始終你贏不了。」

  「農老伯……」少寧吃驚的叫。「你說甚麼?」

  他立刻清醒,慢慢的令自己情緒平靜。

  「我用盡了任何可行的辦法,甚至哀求母親去勸她,可是她連見母親都不肯。最後,我只能找到他的妻子,俞家二小姐。」

  「二姨婆知情?」少寧意外。「她不是一直到方淑媛失蹤後才知道的嗎?」

  「她早知道。我們還商量過應該怎麼辦。她想得回丈夫,我想挽回淑媛。我們是那樣急切,你知道,我寧願用全世界的一切來換回淑媛,我是那樣愛她。」

  他的眼睛變得悲傷、深情又迷茫,好像方淑暖又在他面前,他在盡力挽回。

  「你看也不看我,」突然問他指著梵爾。

  「當我透明似的,你眼中只有他,你對他溫柔深情的笑,你挽著他的手走在公園裡散步,你那驕傲的微笑,像在說他是世界間最好的男人,而我是那麼微不足道。淑媛,你何其殘忍!」

  梵爾下意識的移開一些,顯然年老的農敬軒又迷糊起來,把她當成方淑媛。不算狹小的車廂中,她十分不安。

  「我一直派人監視著他們,」他又說「他們」,看來又正常起來。「一直有他們的動態。我知道淑嬡去醫院檢查,她有了孕,是他的。我憤怒的想殺人,想殺了他,可惜我自卑,我怕自己不是他的對手……我告訴了准岳父,他大為震怒,把她關在家裡再也不許出門。」

  他停下來,怔怔的再說下去。

  「後來呢?」

  「也許是我錯。真的是我錯,我買通流氓把他毒打一頓,他受了重傷。過了幾天,她就失蹤,他們一起在上海消失,從此不見蹤影。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後悔,我做錯了,一定是。我逼走他們。於是我一直等,等到今天,終於見到你們。」

  「你以為我們是誰?」

  「自然——是他們後代。」

  「但是你說帶我們去看她的墓。」

  他呆在那兒,連回答也忘了。

  「她的墓,不是嗎?」梵爾小聲提醒。

  「啊——是。我們正在路上。」他恍然。

  「後來你再見過她嗎?」少寧問。

  「她?你說淑媛?」他沉緩的搖頭。「沒有,從此再也沒見過,直到今天。」

  「但是她的墓——」梵爾不解。

  農敬軒也不答,像在苦苦思考著甚麼。

  少寧悄悄握著她的手,要她別著急,反正就要看見墓地。

  是個美得令人意外的私家墓園,墓碑並不多,都已古舊,看來上了年份。

  下了車,他帶他們穿過青草地,走向最後的那個墓。

  十分雄偉又講究的墓地,西式,佈置得就像一個小花園,沒有一根雜草,遍植鮮花。

  墓碑上有張照片,梵爾悚然吃驚,因為她在照片上看到自己。

  方淑暖和她真是那樣相似。

  農敬軒不再理會他們,坐在輪椅上默默的望著碑上的照片。

  「你為她立的碑,建的墓?」梵爾問。

  農敬軒視線仍在那碑上,只輕輕點頭。

  「但是你說再也沒有見過她。」她再問。

  他又點點頭,令人更加迷惑。

  「能不能把事實告訴我們?」少寧不耐。

  梵爾用眼光阻止他,放柔了聲音說:

  「墓裹並非她的人。」

  農敬軒把臉深深埋在雙手中,幽幽的哭起來。他已是年過九十的老人,卻哭得像個孩子,益發令人動容。

  梵爾同情的把手放在他肩上。他突然震動,吃驚的轉身。

  「是你。我知道是你,我感覺得到。」他緊緊的捉住梵爾的了,「是你。」

  任梵爾跳開一步,但收不回被捉的手。

  「是我。農老伯,任梵爾。」她急叫。

  他凝視她一陣,眼中光芒漸漸收斂,手也鬆開垂下。

  「不是你,你始終不肯回來見我,」他老淚縱橫。「你知道,我從來沒有怪過你,恨過你,真的。即使你離開我。」

  「你父親的官那麼大,沒理由找不到他們。」少寧皺著眉頭。

  「有理由。我不敢找,找到她也不屬於我,我寧願活在回憶和幻想中,那樣——比較沒有那麼痛苦。」

  「這樣是否太懦弱?」少寧說。

  「是。她就是這麼罵我,可是我——沒有人明白,如果她快樂,我——我也罷了。」

  梵爾也皺起眉心,她不能瞭解這是怎樣的一種感情。現代人想愛就去追,去爭取,永不退讓,可以爭得頭崩額裂。

  畢竟七十年前,那種古老的感情。

  「我想知道墓裹埋葬著甚麼?」她迫問。

  「我死去的心。」他說。

  白來一場,是不是?只不過老人一廂情願的幻想。看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梵爾和少寧向推著輪椅的男傭人打個招呼才離開。

  「農敬軒並不知道得比我們多。」少寧說。

  「是,在墓前我甚麼感覺都沒有。」梵爾說。「她應該在上海。」

  「該說她的墓,她的靈魂——如果有的話。」少寧苦笑。

  「當然有。」她笑起來。又是那種異於梵爾平時的笑容,連聲音也不同。

  「現在我們該怎麼辦?」他問。

  「回家。我很累,」她說:「這麼一搞,我非得向公司辭職不可——或者他們已炒我魷魚。」

  「我養你。」他擁緊她,咬牙切齒把她吞下肚似的。

  家襄的電話錄音又有好多個無聲電話,只有些呼吸聲。他們沒有理會,又是無聊人的傑作,頂多再次通知電話公司切斷電線。

  梵爾想上床休息一陣,電話鈴再響。她接聽,又是那沉悶粗重的呼吸聲。

  二點都不好玩,你小覺得嗎?」她大聲說:「你在浪費自己時間。」

  電話立刻掛斷。少寧從外面衝進臥房,電話鈴又響起來。

  「讓我來,」梵爾搶著接聽。「又是你嗎?」

  「不管你喜不喜歡,是我。」何令玉極不友善的聲音。

  「我知道,無聲騷擾電話一直是你。你不覺得無聊?」

  「你們本事小小,竟然見到農敬軒,得到你們想要的資料嗎?」何令玉冷冷的。

  「那是我們的事。」

  「九姨婆讓我通知你們,阿才失蹤了。」

  「才叔——」梵爾瞪大眼睛。

  「不是很有趣嗎?」何令玉哈哈大笑。「越來越複雜,是小是?」

  她收線。少寧和梵爾對望一陣,她說:「才叔失蹤。」

  他思索一下:「他回上海。」

  「憑甚麼這樣想?」

  「不知道,」少寧變得興奮。「我感覺到——啊!我也有感覺了,天。」

  「你感覺得到我們該怎樣嗎?」她問。

  「先去見九姨婆,然後再去上海。」他正色說:「阿才這麼多年不回上海,這次走得這麼突然,絕對不是偶然。」

  原來九姨婆兩天沒吃到林德才煮的齋菜,吩咐工人打電話問上海總會,才知道他連假也沒請的就失蹤了。走得這麼匆忙,一定「發生」或「發現」了甚麼事。

  「我想回上海了。」九姨婆也這麼說。

  「我們找到農敬軒了。」少寧說。

  「其他的人我不理。若有他和她的消息,回來——通知我一聲。」說完,穿過長廊,飄飄渺渺的消失在盡頭。

  有個忽然冒起的念頭,九姨婆——彷彿不是個真實的人,像高紹裘,像方淑媛一樣,她也虛虛幻幻,比影子更飄渺。

  「從上海回來時,九姨婆會不會像輕煙一般的就消散無蹤?」她喃喃自語。

  第二天中午,他們又到了上海。

  仍然住國際飯店,仍然找到那的士司機。

  「才叔來找過你嗎?」少寧劈頭就問。

  「阿才?他來了嗎?我完全不知道,我沒見過他——你讓他來的?」

  「不——我們想立刻找到他。」梵爾說。

  「交給我辦,」的士司機自告奮勇。「我去每間大小酒店查,上海我熟。」

  「明天一早來接我們,我們想再去那幢辦公大樓。」少寧吩咐。

  他們也沒有浪費時間,在酒店附近街道上碰運氣,或者會遇到林德才?

  但運氣不是那麼好。其實他們也知道,在街上碰到的機會極渺茫,黃昏時已回酒店。

  的士司機並沒有消息回來。

  他們在房裹看電視,也不過讓電視的聲浪填補一下房裡的冷寂。

  梵爾很沉默,只表示累,卻不願上床休息。少寧只好陪著她。

  她眼光朦朧的似有所待,看看窗外又看看房門。

  「你在想甚麼?等甚麼?」他忍不住問。

  「不知道。我覺得——有人會來。」

  「誰?我們沒有朋友。」他嚇了一跳。

  「的士司機呢?」她笑。「沒帶衣服來,否則上頂樓夜總會坐坐也不錯。」

  「想去就去,不必換衣服。」他鼓勵。「走到那裹我眼目中最漂亮的是你。」

  「還是不去。」她看看表。「回香港以後又輪到你工作,又飛歐洲?」

  「不一定。如果你想,我試試申請飛中國航線。」

  「不必。事情完結後,也不會再來上海。」

  她說得十分自然,肯定。

  「你怎麼知道事情會結束?」

  「不知道。」她愕然。「我感覺到。」

  夜漸深,梵爾還倚在沙發上,視線漸漸變得沒有焦點,累得不得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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