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誰曾阻止過你嗎?」少寧不悅。
「不不,」林德才驚慌起來。「我不能說,因為老爺不會做那樣的事。」
「老爺?!誰?」
「方家老爺——大小姐的父親。」
「他做了什麼?」少寧逼問。
「不——」林德才長大了嘴,驚恐完全表現在臉上。當年的恐懼、震驚—定在他心中有不可磨滅印象,至今仍然害怕。「不——」
「阿才,今年是一九九五,不是一九四五。」的士司機歎息。「你還怕甚磨?」
「你怎麼知道是一九四五?」他驚叫。
「我隨便說的。」的士司機呆怔。「一九四五年發生了甚麼事?」
「不不,不是發生,我不知道,那不可能,可能只是我夢中幻覺,那晚的月亮特別圓,特別大,
就像在窗戶外面,老爺輿夫人坐在窗外的天空中喝茶——」
「你說甚麼?!」少寧怒叱。「誰能坐在半空中喝茶?」
「是是,所以我覺得那不是真的,只是幻覺,這麼多年,我們不明白。」
「把你的幻覺講一次。」梵爾柔聲說。
「啊——」林德才震驚。「那不是真的。」
「沒關係,當故事那麼說。」梵爾把手放在他肩上,他機伶伶的打個寒噤。
「不——」他像觸電般的抖落她的手。「老爺不會做那樣的事。」
「他做了甚麼?」梵爾極有耐性。
「他——他——他——」他急促的喘息,雙眼直往上翻。「一定不是真的,一定不是!」雙手掩著面,嗚嗚的哭起來。
「阿才,」少寧極嚴厲的說:「你若不說,我告你隱瞞犯罪事實。」大家都吃了一驚,犯罪,沒聽錯嗎? 「少寧,別嚇他。」梵爾不忍心的阻止。林德才的瞼變成死灰,彷彿默認。
「立刻說出來,否則我不放過你。」少寧叫。
「不個,二少爺,當時我只是十二歲的小孩子,甚麼都不懂,真的。那天我感冒沒上學,躺在床上休息,我——我——我看見,看見——」他張大了口,說不下去。
「看見方家老爺在半空中輿夫人喝茶?」梵爾替他接下去,「月亮好大好圓就在窗外。」林德才點點頭,眨眨眼又點點頭。
「這麼多年我都忘不了,因為——因為太可怕,不是真的,」他又嗚嗚哭著。「老爺最愛大小姐,不可能——那樣。」
「他——他逼大小姐喝茶。」
「那有甚麼可怕的?」少寧笑起來。「不要再故弄玄虛了。」
「不是——不是,」林德才的眼睛瞪得好像死魚,嘴裡直吹氣。「老爺——在茶裡放了一包藥。」
「藥?甚麼?方夫人知道嗎?」
「夫人知道,夫人只是哭,求老爺別放。老爺鐵青著臉,我從來沒見過他這麼生氣,嚇得大氣都個敢喘——大小姐——大小姐直勾勾的盯著老爺,一口就把茶喝光。」
「請清楚些,甚麼藥?方老爺說甚麼話?方小姐又說甚麼?」少寧的焦躁不安前所未有,他一把抓緊林德才的衣領,一邊疾聲呼喊。「一句也不許漏。」
梵爾輕柔的把手放在他的上面,立刻,他安靜下來,十分神奇。
「讓他慢慢說。」她出奇的溫柔,眼中射出一抹類似哀愁的光芒。
林德才慢慢的令自己鎮定些。
「老爺對夫人說過,那是一包毒藥。」
「他要毒死自己的女兒?」少寧尖叫。
「是——不知道。我不相信,不可能——」
「說事實,不要加你的意見。」少寧喝。
「是,所以夫人哭得好厲害,傷心極了,又阻止不了老爺——老爺說大小姐敗壞家聲,不知廉恥,對不起人——因為,大小姐已有了身孕,高紹裘的。」
「啊——」梵爾驚叫。「那孩子呢?」
林德才又哭起來,好傷心好傷心。
「不知道——大小姐喝了那杯茶,轉身就走。後來我再看見她時,已躺在地牢的石床上,她——去了。雖然她依然美麗,像熟睡一般,但臉色好白好白,白得——沒有人氣。」
「你怎麼進地牢去看的?」
「我跟在女管家後面,我只是好奇,已經看不見小姐兩天了,大家都說小姐失蹤,隨高紹裘私奔,大家都這麼說——可是我在地牢看見小姐,她——真的死了。」
「女管家去做甚麼?」
「兩個陌生男人把小姐放進棺材,夜了沒人,他們抬了出去。」他抹著眼淚。「我不捨得小姐,一路跟著——」
「跟到墳場?」的士司機問。
「一輛板車。」林德才說:「可憐的大小姐平時多麼風光,就這樣淒涼慘淡的死了。他們把她運到墳場,立刻把她葬下。那個墓碑是以後才修的。一切都是女管家在辦。」
房間了一陣令人不安的沉默,可不可信呢?方淑媛被父親毒死。
「你說的是否真話?」少寧問。
「真的。後來好多次我去墳場,大小姐的墓碑已有編號,就是那大樓的門牌,一七三九,真的。」他強調。
「大樓的地段就是當年墳場,世界上怎有這麼巧合的事?」少寧喃喃說。
「方淑暖死後,高紹裘怎樣?他知道嗎?」梵爾一邊思索,一邊問。
「高少爺——」林德才呆怔一陣。「他來過,老爺叫人通知他來的,然後讓他看了大小姐躺在地牢的樣子。」
「他怎樣?」
「他看了很久,眼睛動也不動,好像他也死了。然後他一句話也沒說就掉頭離開。」
「他竟然一句話也不說。」少寧搖頭。
「試問他還能說甚麼?」梵爾歎息。「事已至此,方淑媛寧為他死也不屈服,他還能說甚麼呢?」
「方老爺逼小姐嫁農敬軒嗎?」
「是是,」林德才忽然記起甚麼。「農少爺說無論大小姐怎樣,他定要娶她為妻,他不介意那肚裡的孩子,也不介意高少爺——」
「是他逼方老爺下毒手的。」少寧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
「不能這麼說,他愛方淑媛至深。悲劇是那個時代,那時的道德觀,人的面子等等造成的。」梵爾說:「我喜歡公平些。」
「他不相逼,方老爺不會急著逼方淑媛,她也不會以死決志。」少寧堅持。
「那是你的想像,不一定是事實。」她說。
「那麼事實是甚麼?你說。」少寧用於指指著林德才。
「我不知道。大家都說高少爺和大小姐私奔失蹤,我知道不是,但不敢講。有一次老爺對農少爺說起,高少爺的飛機不是被日本機打下,而是自己撞山的。」
「農敬軒知道一切經過,」少寧怒道。「這老奸巨猾居然還騙我們。」
「或者他有他的原因。」梵爾搖搖頭。「他活了那麼長久,卻一直不快樂,你不以為這是他的懲罰?」
「回香港時,我還要去見他一次,問他對當年事可會後悔。」他憤憤不平。
「事情既然已清楚,我只想再去看看那幢大樓的地下室。」梵爾說。
「那只是以前的墓地所在。」
「我有感覺。甚至剛才在門口時我仍有感覺,很奇怪,就像方淑媛在四周——」
「立刻去。」少寧扶起梵爾。「阿才,你跟我們一起去嗎?」
「不不——」林德才臉色慘白。「地下室令我想起大小姐躺的地牢石床。」
「你留在這兒,明天我們一起回香港。」
帶著種類似惋惜、遺憾,心痛也難受的心情,他們又回到那幢門牌一七三九的外商辦公室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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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梵爾在門邊駐足,眉心漸漸蹙起,她搖搖頭邁進大門。上次得過好處的管理員熱情地迎上來,聽他們說明來意後,立刻帶他們到地下牢。
「我上樓做事,你們隨便看。」他退開。
梵爾搶在前頭,直奔上次看見地上微濕的那方向。
「看,」她驚呼,「這地方干了。」
六隻眼睛望那曾經「一直不干」的地方,奇跡般,它是乾的,幹得連一絲濕的痕跡也沒有。
「這是怎麼一回事?」的士司機掩著嘴。
「我想——她走了。」梵爾說。
「方淑媛?她走去哪兒?為甚麼?」
「一直以來她心事未了,沉冤未雪,我想是這樣,她仍流連在這地方。」她慢慢說:「現在我們找出她往事的真相,她就放心地回去她原本該去的地方。」
「我不能相信。」少寧喃喃說:「太不可思議。」
「你們是說:—靈魂?」的士司機顯得不安。
沒有人答話。梵爾慢慢蹲下來,用手輕觸那塊已干的水泥地,一種溫暖的感覺透指而過,流入身體的每個部分。
「她走了。」她笑起來。「我知道。站在大門口時,我已沒有以前那種感覺。」
「我們也該回去了。」少寧扶著她。
第二早晨,他們帶著林德才一起回香港。兩個半小時的機程,他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林德才說了一些往事。
「其實我見過高少爺的夫人,俞家二小姐。」他說:「她曾經到方家來吵過,她要見大小姐,老爺擋了,她就破口大罵,連老爺也罵了。最後老爺下逐客令,她用力摔破一個青花瓷杯子,樣子好凶。我過去拾地上碎片,看見她掌心有塊銅錢般大的硃砂痣。」